第十章
第二天早晨吃烘蛋糕的时候,白蝶是泪流满面,
媚兰是默默无言,思嘉是一脸的倔强。
「他们要说什么,我是一概不管的。我可以赌咒,
昨天我替医院弄起来的钱,比那一个女孩子都多些──
此我们卖掉的那些狗屁东西还多些。」
「哦,亲爱的,钱算得了什么呢?」
白蝶一面哭一面搓着手说。「我真是诧异极了,
可怜的察理死了不到一年呢……
这该死的白船长就让你这么抛头露面了。
你要知道他这人是可怕得很的呢。惠太太有个堂姊妹,
柯太太是嫁在查尔斯顿的,她对我说过这个人。他家本是好人家
,只有他一个败类──
也不晓得他们怎么会养出这种不肯子孙来的!
现在查尔斯顿没有一家人家接待他,他的名气糟到一塌糊涂,
还跟一个女孩子有过一件故事,糟得很,
连柯太太都不知详情的──」
「哦,我不相信他是个坏人,」媚兰温和地说。「
他象是个完完全全的上等人,你就想想看,他会去跑封锁线,
就知道他是多么勇敢了。」
「他并不是勇敢,」思嘉执拗地说,
说时正把半瓶糖浆倒在面前的蛋糕上。「他不过是为钱。
这是他自己对我说的。他并不是替联盟州出力,
他还说我们要给北佬干掉呢。但是他的跳舞是一等。」
她的听众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在家里坐厌了,以后我绝不能这样了。
昨晚上的事他们如果要说什么,那么我的名誉反正完的了,
让他们再多说些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想到这本是白瑞德的意见。
但是这意见对她非常之合拍,跟她自己心里想的丝毫没有两样
。
「哦,倘使你的母亲听见了要怎么说呢?
她又要把我当做什废人呢?」
思嘉想起母亲听见自己做这不名誉的事,一定要惊惶失措
,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但她再一想,
亚特兰大和陶乐相隔二十五哩路,便又放心了。
白蝶姑妈自己当然不会跟母亲去说,
说了她这监护人的面子有些下不去。只要是白蝶不说,
她就可以安全了。
「我想──」白蝶说,「是的,我想要写一封信给亨利──
这虽是我极不愿意做的事──但是我们的亲人只有他一个男人─
─写信去叫他责问白船长去──唉,要是察理在世就好了──
你从今以后再不要跟那个人说话了呢。」
媚兰一迳都静静的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
让那蛋糕搁在盆子里冷着。现在她才站起来,走到思嘉背后,
将两条臂膀围住她的颈脖子。
「亲爱的,」她说,「你不要难过。我是谅解的,
昨天晚上你做的事实在有勇气,实在给医院帮了不少的忙。
如果有人敢说你一句话,我就要对他不起……白蝶姑妈,
你不要哭。思嘉也实在气闷不过,什么地方都不去。
她还是一个小孩子呢。」说着,她把指头扒着思嘉的头发。「
要是我们偶尔去参加参加集会,也许会得好些。我们现在这样
,也许可以说是自私过分的,一迳都躲在家里伤心,
什么事情都不管了。战争的时候到底不能像平时的。
我想起这里这许多兵士,他们离开自己家里远远的,
晚上也找不到一个朋友家里去坐坐,还有医院里的伤兵,
起床是起床了,却还不能回到前线去,他们也很寂寞的。
那末我们的确是太自私了。我们也得跟人家一样,
家里应该担任三个伤兵的调养,
礼拜天也得请几个兵士来吃吃饭,才是道理呢。总之,思嘉,
你不要发愁。人家会得原谅你,不会讲你什么的。
我们都知道你顶爱察理。」
其实思嘉一点儿也不发愁,
只是媚兰扒她头发的那只温软的手儿却使她十分着恼。
她听了媚兰这番话,几乎要把头突的别了开去而喊起「
胡说八道」来了。
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还是热烘烘的在她脑子里,
她还记得那自卫队、警备队,
和医院里的兵士们是怎样拼着命要想跟她跳舞的。
而且全世界的人里面,她就只不要媚兰来替自己卫护。
她是她自己能够卫护的,谢谢你罢,那些老猫儿如果爱叫──
好罢,她没有那些老猫儿也一样过日子的。
世界上有的是漂亮的军官,她真不来管你这班老太婆说什么呢
!
白蝶听了媚兰这一番安慰,正在擦眼泪,
忽见百利子拿着一封胖胖的信儿进来。
「是您的,媚兰小姐。一个黑小子刚刚拿来的。」
「我的吗?」媚兰一边拆信封,一边很诧异的说。
思嘉正在吃蛋糕,先没有注意这事,
及至听见媚兰呜的一声哭起来,方才抬起头,
看见白蝶姑妈正把一只手揿上胸口。
「希礼死了呀!」白蝶尖叫了一声,便将头往后一仰,
两条臂膀瘫挂下去了。
「啊呀,我的天!」思嘉也大嚷起来,
霎时全身的血都变得冰冷。
「不是的呢!不是的呢!」媚兰喊道。「赶快!
她的通关散,思嘉!闻罢,闻罢,啊唷,觉得好些吗?
做个深呼吸罢。不是的呢,不是希礼呢,真是对不起,
吓坏了你了。我是快乐极了才哭起来的。」
说着她突然放开一个紧紧抓着的拳头,
将一件东西往嘴唇上不住的揿。「我是快乐极了。」
说着她重新又哭起来。
思嘉眼快,已经瞥见那件东西了,
原来是一只阔阔阔的金戒指。
「你看罢,」媚兰指着地板上的信说。「啊,多么有趣啊
,他是多么好心啊!」
思嘉觉得莫名其妙,便捡起那信笺来,
只见上面用黑墨水粗笔写道:「
联盟州也许需要它的男人的命血,但并不要求它的女人的心血
。现在送还你的戒指,算我对于你的勇气表示敬意的一种标志
,请你收回罢,又请你不要以为这番牺牲落了空,
因为这只戒指是我出十倍的钱赎回来的。白瑞德船长。」
媚兰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翻来覆去不住的看着。
「我说过他是上等人,是不是?」她朝白蝶姑妈说,
说时从泪水里漾出一个光彩的微笑来。「
只有精细而有思想的上等人才想得到这是使我多么心碎的──
我一定要把我的金鍊条拿去抵补。白蝶姑妈,
你一定得写个条子给他,请他礼拜天来吃中饭,
让我当面谢谢他。」
在这激动的当儿,
媚兰跟白蝶似乎都没有想到白船长不曾把思嘉的戒指同时送回
这桩事。思嘉自己当然是想到的,而且很懊恼,
她又知道白船长这番豪侠的举动并非出于精细,
只不过他居心要到这里来常常走动,借此卖一个人情罢了。
不久之后,母亲的信来了,
思嘉就在饭桌上当着大家的面拆开来看着,只见开首一句写道
:「我听见你近来的行为,心中大为焦灼。」常言恶消息,
传得急,这话果然不错了。她在查尔斯顿跟萨凡那的时候,
常常听见说亚特兰大人最喜欢谈论别人,最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现在她相信了。赛珍会是礼拜一晚上开的,今天不过礼拜四。
是那一只老猫这么巴结,写信给母亲的呢?起先她疑心白蝶,
但立刻就放弃这个念头了。
可怜的白蝶生怕爱兰责怪她做监护人不能尽职,
正在日夜的发抖,那里还敢写信给她呢?那末大概是梅太太了
。
「我实在难以相信你会这样忘记你自己跟你的教养。
你穿着丧服去参加公众集会,我还可以原谅你,
因为这是出于你要帮助医院的热心。谁知你竟跳起舞来了。
而且还跟白船长这样的人跳呢!这个人我早有所闻,(
因为谁不知道他呢?)宝玲上礼拜还写信给我,
说这人名誉坏得很,除了他可怜的母亲之外,
连查尔斯顿自己的家也不接待他的。他的人格坏到极点了,
他知你年少无知,要你去抛头露面,当众羞辱你,
并且羞辱你的家庭。我总不懂白蝶姑妈为什么这样一点不负责
?」
思嘉向坐在对面的姑妈看了一眼。
那老太婆一经认出是爱兰的手笔,
早已吓得一张小胖嘴儿鼓了起来,象是一个小孩子怕挨打骂,
希望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就可以了事似的。
「我想到你竟会把你的教养忘记得这么快,
不由得连心都碎了。我本来要立刻叫你回家的,
但是我已听凭你父亲去作主了。他这礼拜五要到亚特兰大来,
向那白船长交涉。顺便就带你回家。我虽然极力劝过他,
但他来的时候怕要对你很严厉。
我只希望你此番的行为完全出于年轻欠思想。至于主义,
我是愿意尽力替它服务的,当然愿意我的女儿们也是这样,
不过要羞辱──」
诸如此类的话还有很多,但是思嘉没有把它读完。
这一回她是彻底的害怕了。她不能再像刚才那么不管,
那么倔强了。她觉得自己又像小时候闯了祸那么了,
又像十岁时候拿涂了牛油的饼干去扔苏纶那一回了。
她的母亲向来很温和,现在竟把她责备得这么厉害,
而且父亲马上要来跟白船长交涉了。那么事情真的严重起来了
。母亲又说父亲此来是要很严厉的呢。
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不能再爬到父亲膝头上去撒娇了
。
「不──不是坏消息罢?」白蝶抖着说。
「爸爸明天要来了,他要像鸭子扑虫儿似的来吃我了呢,
」思嘉阴郁地回答。
「百利子,快把我的通关散找来,」
白蝶丢开了才吃到一半的饭,把椅子往后一挪,浑身震撼着说
。「我──我觉得要晕了。」
「它在您自己衩袋里呢,」百利子说,
那时她正在思嘉背后跳来跳去,欣赏着这幕动人的戏剧。
她知道她家老爷发起脾气来是好看杀的,
只是脾气不是对她自己头上发。白蝶伸手到衩袋里摸了一回,
便把药瓶凑到鼻子上。
「你们都帮助我,一刻儿不要丢开我,」思嘉喊道。「
他是顶喜欢你们俩的,你们俩跟我在一起,他就不会跟我闹了
。」
「我可不能,」白蝶虚弱地说,一面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我是觉得病了。我得去躺下来了。明天我得躺一天。
你们代我道歉一下罢。」
「胆小鬼!」思嘉想着,将她狠狠的瞪了一眼。
媚兰想起那火烈性的郝先生来,也不由吓得面孔发白,
但是她愿意保护思嘉。「我会──我会帮你说明,
你完全是为医院。他一定会谅解的。」
「哦,他不会谅解的,」思嘉说。「不过像母亲信里说的
,他若是要我这么丢脸的回到陶乐去,那我死也不回去!」
「哦,你不能回去的,」白蝶哭起来道。「你要是回去,
我又得──又得叫亨利来住了,
可是你知道我跟亨利是怎么也住不来的。
我跟媚兰晚上害怕得很,城里的陌生人越来越多了。
你是这么勇敢的,有你在这里我就可以不管有男人没有了。」
「哦,他不能带你到陶乐去的!」媚兰说,
她那神气也快要哭出来了。「现在这里是你的家了。
你走了叫我们怎么办呢?」
「你要知道了我对你的真情,大概就巴不得我走了,」
思嘉心里酸溜溜的想。她见媚兰自愿替她帮忙劝父亲,
心里实在老大不愿意。如果当你有急难的时候,
那替你卫护的人正是你所不欢喜的人,那实在是非常难受的。
「我想我们给白船长的请帖还是取消罢,」白蝶说。
「哦,那不行,那是要大大得罪人的!」媚兰着急地喊道
。
「那末你们搀我上床去罢,我是要病了,」白蝶呻吟道。
「唉,思嘉,你真是害人不浅呢!」
第二天郝嘉乐到的时候,白蝶正卧病在床。
她把房门紧紧的闭着,叫人传出许多道歉的话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也让那两个惊惶失措的女孩子自己去陪客。
嘉乐虽则也跟女儿亲过嘴,也拧过媚兰的面颊,
并且亲亲热热的叫过她一声「媚姑娘,」
但是他沉默得令人害怕。思嘉觉得那沉默非常难受,
宁可大声咒骂起来。媚兰倒并不爽约,
一迳如影随形地跟在思嘉后边,嘉乐到底是个上等人,
当然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骂女儿的。
就连思嘉也不能不佩服媚兰的态度处得适当,竟能行所无事的
,一点儿不露惊惶,后来晚饭摆上来,她居然逗他说起话来了
。
「我很想听听区里的事情呢,」她满面春风的对他说。「
英黛跟蜜儿老是不肯写信,那边的事情你总统统知道的。
请你讲讲方约瑟结婚的事罢。」
嘉乐被她说得热烘烘起来,便说方家的婚礼冷清得很,「
不像你们当初了,」因为约瑟只有几天的例假。
孟家的赛莉小姐相貌倒很好。那天她穿什么,他记不清了,
不过听说她连「三朝」的衣服都没有呢。
「真的吗?」她俩像受侮辱似的说。
「自然囉,她连二朝都没有做呢。」嘉乐说明了,
便哗哗大笑了一阵,
他竟忘记了这样的话是不应该在女人面前说的。
思嘉听他这一笑,不由得提起精神来,
心里暗暗佩服媚兰手腕之高妙。
「约瑟第二天就回到弗吉尼亚去了,」嘉乐接着说。「
以后也没有拜亲,也没有跳舞。汤家那对双胞胎现在家里。」
「我们也听见说了。他们复原了吗?」
「本来没有什么大伤。司徒伤在膝盖头,
伯伦肩膀上穿过一个来福鎗弹。他们打得很勇敢,
已经记了功了,你们也听见说吗?」
「没有,你说给我们听罢!」
「狂得不得了呢,他们两个是。
我相信他们一定带着点爱尔兰人的气质,」嘉乐很平静的说。
「到底什么功,我忘记了,不过伯伦现在升了中尉了。」
思嘉听见他们得功,心里不由得高兴,
这是一种自私自利的高兴,因为男人做过她的情人的。
她就认他们永远为自己所有,因而他们的一切功劳,
也都认为自己的荣誉了。
「我还有一个消息,你们一定都觉得有趣的,」嘉乐说。
「听说司徒又到十二根橡树园去追求去了。」
「蜜儿还是英黛?」媚兰兴奋地说,
思嘉却几乎是愤怒地瞠视着。
「哦,自然是英黛小姐囉。
我家这个小娼妇没有去勾他的时候,
英黛不是一迳都把他抓得紧紧的吗?」
「哦,」媚兰听见嘉乐的话说得这么粗,
有些觉得不好意思的说。
「还有呢,伯伦现在是常到陶乐来走动了。」
思嘉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她的情人这样的变节,
对于她简直是一种侮辱。
她还记得自己对他哥儿俩说要跟察理结婚的时候,
他们都是发狂得多么厉害的。司徒甚至恫吓过,
说要拿鎗开杀察理,或是开杀思嘉,或是开杀他自己,
或是三个一齐都开杀。那时候才够味儿呢。
「苏纶吗?」媚兰问着,脸上放开一个快乐的微笑,「
可是我想甘先生──」
「哦,他吗?」嘉乐说。「
那甘扶澜也还是偷偷摸摸的在那里走,
他是连看自己的影儿也要害怕的。如果他再不敢开口,
我倒要问一问他的意思了。不是的。
伯伦为的是我那个小小妞儿。」
「恺玲吗?」
「她还是小孩子呢!」思嘉终于开口了,
开口就是这么尖稜稜。
「她比你结婚的时候也不过小得一年多点儿,姑娘,」
嘉乐反驳道。「你是因为他从前爱过你,
舍不得让给你妹妹去罢?」
媚兰没有听惯这样赤裸裸的话,不由得红起脸来,
连忙示意彼得去拿甜山薯饺去。
一面她在心里急急找着另外一个谈话的题目,
既要不牵涉到个人,又要使嘉乐觉得有趣,
可以忘记此来的目的。但是急切之间她竟想不出什么题目来,
而嘉乐一经打开话匣子,也就再关不住了。
他谈到差委会里的要求每月增加,已觉得负担不起,
又谈到戴维斯总统多么的奸猾,又谈到爱尔兰人太卑鄙,
不该为几个钱就替北佬儿去打仗,等等。
及至桌上放好了酒,她们两个都预备走开了,
他便耸起了眉头,对女儿脸上狠狠的瞪了一眼,
叫她独个人在那里多留一会。思嘉绝望地对媚兰斜抛了一眼,
媚兰无计可施,只得手里绞着一条手帕儿走出去了,
随手将那抽门轻轻地拉上。
「好啊,姑娘!」嘉乐一面替他自己倒出一杯葡萄酒,
一面大声明谈道。「你做得好事!你倒又想起老公来了,
竟不想想自己还是个热烘烘的寡妇吗?」
「别这么大声呀,爸,他们用人都──」
「自然大家早已知道的了,你把我们的脸丢尽了。
害得你母亲躲在床上不敢起来,我也抬不起头了。
真是羞杀人呢!不,孩子,这一回你哭也没有用,
你别想把我哭软心了,」他一连串的说着,那声音可怕得很。
直吓得思嘉眼皮不住啪啪的交合著,嘴巴渐渐别起来。「
我知道你的。你是在丈夫灵床面前也会跟人家调戏的。
你不要哭。今天晚上我也不来说你什么了,
因为我要先去找那漂亮的白船长,我要问问他,
为什么敢把我女儿的名誉当儿戏。等明天早上──
现在你不要哭了。你哭也没有用的,一点儿都没有用的。
我意思坚决得很,明天一定要带你回陶乐去,
免得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干净。不要哭了,好孩子。
你瞧我替你带什么来的!这玩意儿不很有趣吗?你看,你瞧!
你为什么要叫我打这么大的麻烦呢?你知道我是顶忙的,
为什么要叫我跑这许多路呢?不要哭了!」
媚兰跟白蝶都已经睡了好几个钟头了,
可是思嘉躺在床上睡不着,她的心重沉沉的,充满着惊怕。
生活刚有点萌芽起来,又得离开亚特兰大了吗!
又得去见母亲的面吗!她是宁死也不愿去见母亲的面的。
她恨不得这一刻儿就死去,也好使大家伤心伤心,懊悔懊悔,
他们自己不该这么狠。正这么想着,
忽听见外面清静的街道上远远传过一个声音来。
那声音虽然模糊,却觉得非常之熟,她便从床上溜了下来,
跑到窗口去,只见天空中星点模糊,
街上被树木荫盖成一片昏黑。那声音愈来愈近,
其中夹有车辆声、马蹄声,以及歌唱的人声。
突然的她咧开嘴来了,原来当那声音近到眼前的时候,
她听出了是父亲在唱矮背车上的小厮。
现在他虽不是从琼斯伯罗看审回来,情景却完全一样。
她看见一部马车的黑影停在大门前面,
随后便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从车上下来。他是有人同来的。
她看见大门外有两个人影,随即听见门闩响处,
明明白白是她父亲的声音进来了。
「现在我再给你唱一个艾鲁伯哀歌,
这是你们年轻人都得学的。我来教你罢。」
「我很愿意学,」他的同伴回答说,
他那拖长的声音明明像要笑而强忍着。「可是待一会儿再学罢
,郝先生。」
「啊,我的天,这不是那姓白的家伙吗?」思嘉想着,
起先觉得很懊恼,随即又高兴起来。他们至少是没有决斗,
而且在这般时候,这般情景的一同回家来,
可见他们已经和洽了。
「我要唱,你得听,不然我当你奥伦基人开杀你。」
「不是奥伦基人──是查尔斯顿人。」
「那也不见得就好些,反而更坏些。
我有两个连襟在查尔斯顿,我是知道的。」
「他难道要让所有的邻舍家都听见吗?」
思嘉心里吓得了不得,一面摸着她的围巾。
可是叫她有什么办法呢?这么半夜三更的时候,
她不能跑下楼去把父亲从街上拖回来的。
谁知她父亲不由分说,竟倚在那大门上,仰起头,望着天
,用着一种低音部的吼声唱起那哀歌来了。
思嘉只得在窗台上将手支颐,咧着嘴静静听着。
她觉得父亲只要入调一点儿,倒也未尝不是一阕美丽的歌曲,
只听他开首唱起──
「她远远离开她的年轻英雄睡眠的国土,
她的爱人们都围着她在那里叹息唏嘘。」
两句的时候,自己也不由得轻轻的和唱进去。
随即听见白蝶和媚兰房间里有些响动来。
可怜她们两个都被惊醒了。像嘉乐这样富于血性的男人,
她们家里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及至歌儿唱完,
便见两个人影鱼贯走过了石径,跨上了台阶,
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我想我得下去的,」思嘉想。「他到底是我的父亲,
可怜的白蝶是死也不敢下去的。」而且,
她也不愿意家里的仆人们看见自己的父亲这般模样。
倘叫彼得去服侍他上床,他一定要发脾气。碰到这样的时候,
只有自己家里的阿宝才对付得了他。
她于是扣好颈脖上的围巾,点起床面前的蜡烛,
急忙下了楼梯,走到前面穿堂里。然后将蜡烛插在烛台上,
开了门,
便在摇曳的烛光里看见白瑞德神志毕清地搀着她那矮胖的父亲
。那一阕哀歌分明是嘉乐的临终曲,
因为他已经老实不客气的躺在他同伴的臂膀上了。
他的帽子不知那里去了,
他的长头发像一堆白马鬃似的乱做一堆,
他的蝴蝶领结扭到了耳朵底下,他的衬衫胸口上满是酒渍。
「这位是令尊罢?」白船长说,
他的眼睛在那黑黝黝的面孔上暗笑着。
他把她身上穿的亵衣从头到脚的掠了一眼,
那眼光锋利得像看穿了她的围巾一般。
「扶他进来罢,」她简短地说,她觉得自己那样的装扮,
很不好意思,想起这都是父亲害她,又觉得好气。
瑞德将嘉乐推了上前。「要我帮你送他上楼吗?
怕你弄他不了。他沉得很呢。」
思嘉想起这人真大胆,竟敢对她作这样的提议,
不由吓得一张嘴合不拢来。你就想罢,倘如白瑞德真个上楼去
,白蝶跟媚兰要吓得怎样呢!
「哦,不,就这样好了,放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好了。」
「长沙发吗,你说是吗?」
「我谢谢你,请你一张嘴客气点罢。这里,你放他下去罢
。」
「我替他脱下靴子好吗?」
「不,他是穿靴子睡惯的。」
真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
因为当他把嘉乐的腿放上沙发的时候,
他又凭空嗤嗤的笑起来了。这使思嘉恨得几乎咬下自己的舌头
。
「现在,请走罢。」
他走过黑暗的穿堂,从门台上捡起了他的帽子。
「礼拜天中饭再见罢,」说完,他就出去了,
随手将门轻轻的带上。
第二天思嘉不等仆人到前边来做早饭,五点半就爬起床,
慌忙跑到楼下客厅里。她父亲已经醒来,独个人坐在沙发上,
将一双手搓着他的橄榄头,恨不得将它搓碎了似的。
他一见思嘉进去,鬼头鬼脑的朝她看了看。
那一只眼睛经这一移动,便病得像扯开似的,不由大声哼起来
。
「阿唷我的天!」
「你做的好事,爸!」她怒气冲冲的低声说道。「
那么半夜三更的回来,把所有的邻舍家都唱醒了!」
「我唱过吗?」
「怎么不唱!你唱那哀歌唱得震天响呢!」
「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们邻舍家到死都还记得呢,
白蝶姑妈跟媚兰也一辈子都会记得呢。」
「真倒霉!」
嘉乐伸着一条舌苔厚厚的舌头将他的焦燥的嘴唇舔了一匝,
哼着说。「自从台子开了场,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台子?」
「那姓白的小子吹牛皮,说打扑克谁都打他不过的。」
「那你输了多少了?」
「怎么,我自然赢的。多喝一两口酒风头只有好。」
「把荷包拿出来看看。」
这时嘉乐一举一动都苦痛得不得了,
好容易才把荷包从口袋里掏出来,开出来一看,空了。
他这才如梦初觉的睁大了一对眼珠子。
「是五百块钱。」他说。「
替你母亲来向封锁线商人买东西的。
现在是回陶乐去的盘费也没有了。」
思嘉愤怒地把眼睛瞪着那个空荷包,
一个观念在她心里成形起来,并且迅速地生长。
「我在这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她说。「
你把我们的脸丢尽了。」
「不要闹了罢,孩子。不看见我的头快要炸了吗?」
「灌得那么人事不知的,还跟白船长那样的人一道回来呢
,还要那么直着喉咙唱,唱得人人都听见,再加上赌输了钱。
」
「这人打扑克厉害极了,简直不像个上等人。他──」
「妈知道了要怎么说呢?」
他抬起头来,突然现出满脸的惶恐。
「你总不见得会去告诉妈,叫她难受的,是不是?」
思嘉不说什么,只是鼓起腮膀子。
「你得想一想,她那么柔弱的人,是要多么伤心的。」
「可是你也得想一想,爸爸,你昨天晚上刚说的,
我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尽了呢!我不过是为要替医院弄钱,
跳那么一点儿舞啊!啊,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哦,不要哭罢,」嘉乐请求道。「你要一哭,
我这可怜的脑袋可真受不了,现在它已经快炸了。」
「你又说我──」
「得了,孩子,得了,你这可怜爸爸说的话,
你别放在心上罢,他是完全无心的,他也什么都不懂!
你当然是个好孩子,存心极好的,我那里还不知道!」
「可是你要带我回家去丢脸哪。」
「哦,我不会带你回家去的。那是跟你说得玩儿的。
那钱的事情,你千万不要让母亲知道,她为了家里的费用,
本来着急得不得了。」
「这我可以答应你,」思嘉坦白地说,「
只要你让我留在这儿,
并且回去告诉母亲说我的事情都是那些老猫造的谣言。」
嘉乐伤心地对女儿看了看。
「你这简直是胁迫手段了。」
「不过昨晚上的事情简直不名誉的很。」
「好罢,」他只得低声下气的说,「
咱们把这些事都忘记了罢。现在我问你,
白蝶小姐家里会得放着白兰地的吗?我想要以毒攻毒──」
思嘉知道餐室里面放着一瓶白兰地,
白蝶姑妈平日昏晕的时候,或是像要昏晕的时候,
常要拿它来啜这么一口,因而她跟媚兰私底下都叫它「
昏晕药水。」现在她踮脚尖儿轻轻走到餐室里,
开开那只小食橱,拿了那酒瓶跟一只玻璃杯,
抱在怀里站了一会儿。她脸上现出了胜利的神色,
觉得刚才胁迫父亲的一番话是可以无用遗憾的。
现在母亲方面是可以用假话安慰下去了,
以后无论那个多事的家伙再写信给她,都可以不妨了。
她是可以在亚特兰大耽下去了。
她差不多可以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因为白蝶姑妈究竟是软脚蟹,很容易对付的。
因而她立刻想象出了今后种种的乐境:
桃树溪边将有无数的小野宴,石头山上将有无数的大野宴、
招待会、跳舞会,礼拜日晚上逛马车,点心店里吃小吃,
诸如此类,她都要去参加,
她都要夹入男人队里去做他们的中心去。男人是很容易勾引的
,她在医院里已经有了经验了。
可是她现在对于医院里的事情也不大高兴去费心了。总之,
男人经过一场病之后,是很容易动情的。只要你手段灵敏一点
,他们很容易落到你手中来,就像树上烂熟的桃子,
一摇就会落地来似的。
这么想着,她抱了那瓶还魂水回到父亲这边来,
心里感激的是,前天晚上一场大风波,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了。
她因而疑心白瑞德也许尽过一点力。
声音简介
听友117555184
那个做书法广告的女人,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hang"书吗?
椎文
白瑞德敬重媚兰,但思嘉是他的同类人
朝颜1234 回复 @椎文:
媚兰是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白瑞德是个利己的投机倒把贩子。在这个乱世,能真正的舍身为国当然是令人钦佩的。能看清形势,趁乱世发家也算是本事。只有那些盲目自大的旧世界奴隶主才是愚蠢的,白瑞德看的很清楚。
Harryhao
第二遍听,热烘烘的寡妇
小晶仔96
哈哈 郝思嘉说他爸爸要来了 他要像鸭子仆虫似的吃了我呢 自己没吓咋样把姑妈吓够呛哈哈
拙诚铁岭韩6ef86
刚开始听不进去,从此才听进去。不愧名著!
RabbitBai
太喜欢飘这本书了,听的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