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 军神的陨落（下）

通俗西藏史（八十八）——军神的陨落（下）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一期咱们讲了，论钦陵在当上吐蕃大相之后，带兵进入西域，风卷残云一般，就把当地的部落势力都收拾了。

然后又在寅识迦河（今伊犁河谷的伊宁县附近），吊打了唐朝宰相韦待价。

这已经是论钦陵，第三次大胜唐军的记录了。

但还是那句话，这是场十二个回合的职业拳赛。

唐朝这胖子，不到两年就缓过来了，双方再次缠斗在一起。

敦煌文献记载，论钦陵捶完了韦待价以后，马上就赶回了吐蕃。旋即召开集会议盟，开始清查“后备”之名册，同时征收了约茹（也就是西藏山南地区）的地亩赋税。

可能论钦陵心里也很清楚，这事儿还没完呢，唐朝的反击会连踵而至。果然，在公元691年，武则天命以岑长倩为威武道行军总管，带兵再次奔赴西域。

虽然这次西征，最终无疾而终。

但吐蕃表现出了明显紧张，在之后两年相继“依红册征集兵丁”、收“苏毗部”(孙波)之关卡税”。

在691年，吐蕃国内还有一件事情值得关注，从来没参加过盟会的赤都松赞，突然出现在了盟会现场。这导致大家手忙脚乱的，更改了盟会举行的地址。

至于这个事件与之后的事情多大的联系，我们确实不太清楚。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青年赞普的无聊之举，或是心血来潮。

唐蕃在西域的对峙，到了692年（长寿元年）发生了逆转。

武则天终于等到了机会，但这个机会不是来自于西域，而是来自遥远的康区。

更准确地说，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双方似乎都看到了希望。

咱们先说吐蕃：

在这一年，西突厥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被酷吏来俊臣诬陷，下狱被杀。他儿子阿史那俀[tuǐ]子，一路狂奔逃到了吐蕃。

吐蕃一看，这挺好啊！

虽然阿史那这些年混得囊了点，但好歹是王族啊，在西突厥还是有点影响力的。于是就给他封了个十姓可汗，让他去西域召集旧部。

唐朝这边呢，也是在这一年。

吐蕃大首领曷[hé]苏率部请降，武则天令大将军张玄遇率二万精卒，做安抚使接纳之。唐军走到大渡河边的时候，事情败露，曷苏被吐蕃给抓回去了。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大首领昝[zǎn]捶率羌蛮部八千余人内附，张玄遇把他们安置在了莱川州。

关于这次内附的人数，唐史记载数量差别很大，新唐书说“曷苏率贵川部与党项种三十万降”、旧唐书里只说了事儿，没说具体人数、通鉴里写的是“党项部万人来降”。

三十万这个数据，实在是有点惊世骇俗了，不知道是怎么考证出来的。以当时川西的人口数量来说，三十万人走了，怕不是要十室九空了吧！

但以武则天派人去接，就出了两万精锐来说，估计人数也不会太少。

反正这件事的相关记载很少，包括这个所谓的“吐蕃大首领”，到底大到了什么程度，现在也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到不了节度使，这个级别的大员。唐史里凡是到了这个级别，名字前面一定会标注职务，不会写“吐蕃大首领”这么模糊的概念。

这个归附事件，应该产生了很大的震动，因为安西都护唐休憬都知道了。

他马上向武则天上奏，请求趁他病要他命，发兵收复安西四镇。

武则天随即以王孝杰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与右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率军开赴西域。

咱们之前介绍过王孝杰，他在仪凤三年(678年)的青海之战中被俘，但因为长得很像前任赞普芒松芒赞，在吐蕃住了几年后，回到了唐朝。

这次武则天派他带兵出征，也是看中了他有过这段经历，对吐蕃内部的情况比较熟悉。

王孝杰的军事行动非常顺利，一举收复龟兹、疏勒、于阗、碎叶四镇，重新将安西都护府迁回了龟兹，并且唐朝一改之前，只留少量驻军的惯例，“用汉兵三万人以镇之”。

从驻军数量的变化上看，武则天这位强悍型的领袖，是下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心。

不就是花钱嘛，爷有的是钱，拿钱砸死你丫的！

有句古话叫，“钱花哪儿，哪儿好”，暴力砸钱的唐朝，确实起到了效果，吐蕃从此就很难在西域兴风作浪了，这种相对稳定的状态，一直保持到了安史之乱爆发。

不过，在王孝杰收复四镇的第二年，吐蕃还是尝试了一下。

长寿二年（693年），论钦陵的两个弟弟，以及吐蕃封的突厥可汗阿史那俀子，联兵6万杀奔了西域。

次年二月（694年），王孝杰所部唐军在大领谷、冷泉两地，大败吐蕃和西突厥联军。

这两场战役，吐蕃应该败得很惨。

因为在败兵溃逃之中，钦陵的四弟悉多于（噶尔·达古日耸）被粟特人俘虏，有的资料说有个吐蕃王子也殁于阵中。

一路逃回拉萨的勃伦赞刃（噶尔·赞辗恭顿）也没安全上岸，一场致命的阴谋，正等待着他。

695年，勃伦赞刃入宫觐见赞普，赤都松赞对他身上佩戴的小刀很感兴趣，拿过来在手里把玩。

结果，无意中刺伤了手指。

就这么个屁大点的事儿，马上就被赤玛伦拿过来大做文章，最后愣是给定了个“图谋刺杀赞普”，将勃伦赞刃处死。

敦煌文献对此事的记载为“勃伦赞刃叛离，赞普亲临责谴。”

这个所谓的“刺杀赞普”事件，可以看做是王室对论钦陵的一次试探。同时也说明，王室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一股，可以和噶尔兄弟抗衡的力量。否则的话，王室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

这一点，我们从盟会主持人变化上也能看得出来。

从691年开始，论钦陵兄弟就再也没出现在盟会的记载里。也就是说，盟会主持权已经全部落入王室手中。

在这段时间里，噶尔四兄弟的配置应该是论钦陵和赞婆驻军青海，悉多于、勃伦赞刃驻军安西，处于中枢的拉萨反倒成了空白区。

从敦煌文献的记载上看，论钦陵做了13年的吐蕃大相，只有4年时间坐镇拉萨。[2]

另外，这次莫名其妙地刺杀事件，还要和前一年的战败联系起来，

这场大败可能是吐蕃前所未有的重创，直接导致多年的辛苦经营付之东流。吐蕃贵族可能对西域的大败相当恼火，而噶尔兄弟的声望也随之下降。

王室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发动了对钦陵兄弟的第一轮打击。

论钦陵得到消息时，正在青海与唐军对峙，最小的弟弟被杀，让他的内心十分痛苦。

你们觉得面对王室磨刀霍霍之举，论钦陵应该如何应对？！

如果他是个政治家，他应该马上放弃前线的战事，带兵直接返回拉萨。

一方面用战事糜烂的压力，逼王室低头，也就是所谓的“养寇自重”。

另一方面，以军威凌压王室，顺便拿几个王室铁杆开刀，让天平重归平衡。

但是，论钦陵没那么脏，他不是个政治家，他是个军人。

他选择了用军功，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以及对吐蕃的忠贞不二。

那你们觉得，这两种应对方式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在于，第一种的主动权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

养寇自重和军威凌压，会让论钦陵和王室的关系变得更紧张，但在短时间内，这是效果最明显的措施。

至于以后如何缓和，那是以后的事情。

至少在弟弟被冤杀的案件上，要给王室一个强有力的回应，直接表明态度。

这种回应的矛头不用直指王室，而是打掉王室的助手，比如说干掉审判弟弟的大臣。

既然你剪我的羽翼，我也一样剪你的！

而第二种选择，主动权在王室。

你觉得，自己战功赫赫，赞普应该珍惜你。

可人家要是不珍惜呢？！

人家就是想搞死你呢？！

你怎么敢保证人家会念旧情？!

可论钦陵就是选了第二种，选了这个没有主动权的方式。

可怜论钦陵一生纵横沙场，最强调的就是掌控主动权，结果在政治斗争里，却把主动权拱手相让。

这就是我们刚才说的，论钦陵是个军人，他不是政治家，他没那么脏！

因为，第一种方式是以损失国家的利益，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论钦陵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只可惜，以大局为重的人，通常都死的早。

事实上，王室真的也没啥旧情可念了。

在敦煌文献《赞普传记》里，记载了一段赤都松赞唱的歌词。

以今天来观看，

地上嶂螂虫，

想装成飞鸟一样，

想飞到天上去哩！

青青苍天是很高的，

飞吧!它又没有翅膀，

即便有翱翔的翅膀，

云朵也飞越不过，

往上，上不了天，

往下，下不了地，

变成了鹞鹰的点心。

在那不高不低的中间。

在“霞布”的一个小山谷里，

一个平民想当王哩。

噶尔也想当王哩!

虾蟆想上天哩! [1]

这段歌词已经够直白的了，不需要解释了。

也就是说，论钦陵还在希望双方缓和矛盾的时候，吐蕃赞普已经把他当成了最直接的威胁。

所以你们说论钦陵是怎么死的，是政治不成熟死的，真相就是这么残酷！

不过，论钦陵确实是一个能改变战争格局的军事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能再次大败唐军。

万岁登封元年（695）七月，论钦陵和赞婆尽起青海之兵攻洮州（今甘肃临潭），与王孝杰、娄师德率领的唐军在素罗汗山（今甘肃临洮界）展开激战，唐军再次惨败。

对于这场大战，唐蕃史料记载较多，可见其非同一般的影响力。

《旧唐书·吐蕃传》记载：“万岁通天元年，王孝杰为肃边道大总管，率副总管娄师德与吐蕃将论钦陵、赞婆战于素罗汗山。官军败绩，孝杰坐免官。”

《大事记年》里，将此战记作“虎山之战”或“唐人坟之战”，“大相钦陵于虎山唐人坟，与唐元帅王尚书大战，杀唐人甚多”。

敦煌文献《赞普传记》里描述的，还要更详细一些，“唐之元帅王杰尚书越境前来，吐蕃元帅论钦陵以战谋驱唐人如驱宰耗牛，双方列阵交战，痛击唐军多人，于尸骸中朝天倒立一具……以示杀十万众之标志。”

此战是唐军在陇右地区的首次大败，可谓震动极大，王孝杰一撸到底成了白丁，娄师德被贬为原州司马。以至于娄师德惊呼“官爵尽无邪”。好在这胖子心大，随即就看开了，说道：“亦善！亦善！”

从武则天对二人的处理上看，此战应该败得极惨。

据说，战后论钦陵筑京观示威，史称“唐军尸骸高与天齐！”

“京观”大家都知道是啥吧？

但这场惊天大胜，其实什么都没改变，唐朝没改变对蕃态度，吐蕃王室也没改变对钦陵兄弟的态度。

甚至可以这么说，论钦陵选的是个反向的道路。

他取得的胜利越多，在军队里威望越高，对王室的威胁反而越大。

另外，在此战之前，还有一件挺逗的事儿。

敦煌文献《赞普传记》里，居然用很长的篇幅介绍了两位主帅的书信往来。

要知道，藏史里一般是不写唐将姓名的。

但在这段记载里对王孝杰称呼为“唐之元帅王尚书”。

这也算很高的待遇了，前一个能名列藏史的也就是苏定方，可见王孝杰在安西的大胜，对吐蕃的震动很大。

这两位统帅在信里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从书信语气上看，这俩人还挺熟，应该之前就认识。

另外，书信的言语上分析，素罗汗山之战的战争规模可能很大。因为，王孝杰在信写道:“吐蕃之军旅，如虎成群，如耗牛列队”，但紧接着又说到，“所计之数吾亦相当”。

这意思就是，你们人数多，我手下也差不了多少。

然后他又强调了一句，“吐蕃能聚集之大军，吾亦有相当之数今在焉。”

由此可见，两边都是重兵云集！

论钦陵的回答是，“光说数量有毛用？小鸟再多，也是老鹰的食物；鱼虾再多，也是水獭的食物。我家赞普就像天上的太阳，你家唐王就像夜晚的月亮，虽然都是老大，但光芒差得远呢！你不用跟跟我唠这没用的，是骡子是马整出来来溜溜！”

然后就是双方一场大战，结果王孝杰就被撸成白丁了。

从藏文史料来说，此战应该是唐军离开了坚固的壁垒，集重兵出击谋求重创蕃军。只可惜，这种尝试再次被论钦陵挫败。

可见唐蕃战争的胜负手，一直都是军种克制与地形选择。

只要唐军选择固守，吐蕃也是真没什么办法。

之前黑齿常之、娄师德的连胜，主要是防守反击的结果。

而一旦离开城镇，与吐蕃在旷野之中决战，则是负多胜少，几场大败都是发生在这种情况之下。

按道理来说，吐蕃如此大胜之后，应该进步扩大战果才对，可论钦陵的选择却是收缩。

他在大胜之后，一边发兵进攻凉州，继续施加军事压力，另一边却遣使长安请求合盟。

最后，论钦陵与郭元振在野狐河畔相会，谈了半天，没有任何成果。

到了698年（武周圣历元年），吐蕃王室图穷匕见。

赤都松赞以巡游为名，带着三千多人的护卫队出行。这个有点反常的现象没有引起噶尔家族的重视。

再说了，他们重视也没用。

这些年盟会的召集，全部由王室把持，曾经孱弱如鸡的王室，已经长的羽翼丰满了。

而此时，论钦陵还远在青海的宗喀。

等到王族卫队走到噶尔封地蔚布·蔚达附近的时候，赤都松赞突然亮出了屠刀。

毫无防备的噶尔庄园惨遭血洗，两千余口全部被杀。

赤都松赞血洗庄园之后，立刻诏论钦陵回拉萨议事。

事已至此，论钦陵自然不能回拉萨送死。

赤都松赞随即以不听王命为由，宣布噶尔家族反叛，召集其他贵族势力，亲自带兵追剿亲噶尔的势力。[3]

此时，禄东赞的五个儿子中，长子赞悉若死于家族内讧，四子悉多于兵败西域没于粟特人之手，五子勃伦赞刃以谋反罪被杀，只剩下论钦陵和赞婆尚在。

曾经生如夏花的噶尔一门，已然是烟花易冷。

即便心知大势已去，论钦陵依然拒绝了唐朝的招降。

他选择自杀，以保全对吐蕃的忠诚。

纵横沙场未尝一败的军神，就此陨落。

这一期就先讲到这里吧，下期咱们来聊聊，唐朝使出的一条——必杀军神之计。

参考消息：

[1]、《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2]、《吐蕃大相论钦陵考述—兼论噶尔氏家族的衰亡》_索朗平措

[3]、《旧唐书·吐蕃传》_刘昫（后晋）;

圣历二年，其赞普器弩悉弄（赤都松赞）年渐长，乃与其大臣论岩等密图之。时钦陵在外，赞普乃佯言将猎，召兵执钦陵亲党二千余人，杀之。发使召钦陵、赞婆等，钦陵举兵不受召，赞普自帅众讨之，钦陵未战而溃，遂自杀，其亲信左右同日自杀者百余人。

赞婆率所部千余人及其兄子莽布支等来降，则天遣羽林飞骑郊外迎之，授赞婆辅国大将军、行右卫大将军，封归德郡王，优赐甚厚，仍令领其部兵于洪源谷讨击。寻卒，赠特进、安西大都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