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简介

       老李不想去看张大哥了;丁二爷的言语像胶粘在他的脑中,他不知道是钦佩丁二爷好,还是可怜他好。可是他始终没想起去拦阻丁二爷,好像有人能去惩治小赵是世上最好的一件事。他觉得有点惭愧,为什么自己不去和小赵干?唯一的回答似乎是——有家小的吃累,不能舍命,不是不敢。但是,就凭那样一位夫人,也值得牺牲了自己,一生作个没起色,没豪气的平常人?自己远不如丁二爷,自己才是带着口气的活废物。什么也不敢得罪,连小赵都不敢得罪,只为那个破家,三天没和太太说话!他越看不起自己,越觉得不认识自己,“到底会干些什么?”他问自己。什么也不会。学问,和生活似乎没多大关系。在衙门里作事用不着学问。思想,没有行动,思想只足以使人迷惘。最足以自慰的是自己的心好,可是心好有什么标准?有什么用处?好心要是使自己懦弱,随俗,敷衍,还不如坏心。他低着头在暮色中慢慢的走,街上的一切声音动作只是嘈杂紊乱,没有半点意义。一直走到北城根,看见了黑糊糊的城墙,才知道他是活着,而且是走到了“此路不通”的所在。他立住,抬头看着城墙上的星们。四外没有什么人声了,连灯光也不多。垂柳似乎要睡,星非常的明。他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人,没有无聊的争执,连无聊的诗歌也没有的世界;只有绿柳伴着明星,轻风吹着小萍,静到连莲花都懒得放香味的时候,才从远处来一两声鸡鸣,或一两点由星光降下的雨点,叫世界都入了朦胧的状态。呆立了许久,他似乎才醒过来。叹了口气,坐在地上。

       地上还有些未散尽的热气,坐着不甚舒服,可是他懒得动。南边的天上一团红雾,亮而阴惨。远处,似乎是由那团红雾里,来的一些声音,沙沙的分辨不清是什么,只是沙沙的,像宇宙磨着点儿什么东西,使人烦恼而又有些希冀,一些在生死之间的响声。他低下头不再看。想起幼年在乡间的光景。麦秋后的夏晚,他抱着本书在屋中念,小灯四围多少小虫,绿的,黄的,土色的,还有一两个带花斑的蛾子,向灯罩进攻。别人都在门外树下乘凉。“学生”,人们不提他的名字,对他表示着敬意。十四五岁进城去读书,自觉的是“学生”了,家族,甚至全国全世界的光荣,都在他的书本上;多识一个字便离家庭的人们更远一些,可是和世界接近一点。读了些剑侠小说也没把他的“学生”的希冀忘掉了,虽然在必不得已的时候也摹仿着剑侠和同学打一架,甚至于被校长给记过一次,“学生”的耻辱。

       到北平去!头一次见着北平就远远看见那么一团红雾,好像这个大城是在云间,自己是往天上飞。大学生,还是学生,可是在云里,是将来社会国家的天使,从云中飞降下来,把人们都提起,离开那污浊的尘土。结了婚:本想反抗父母,不回家结婚,可又不肯,大学生的力量是伟大的,可以改革一切:一个乡下女子到自己手里至少也会变成仙女,一同到云中去。毕了业,戴上方帽子照了相,嘴角上有点笑意,只是眼睛有点发呆。找事作了,什么也可以作,凭着良心作,总会有益于人的。只是不能回乡间去种地,高粱与玉米至多不过几尺高,而自己是要登云路的。有机会去革命,但是近于破坏;流血也显着太不人情,虽然极看不起社会上的一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于是入了地狱,至今也没得出来,鬼是越来越多,自己的脸皮也烧得乌黑。非打破地狱不可!可是想打破地狱的大有人在,而且全是带走一批黑鬼,过了些日子又依旧回来,比原前还黑了三倍,再也不想出去。管自己吧,和张大哥学。张大哥是地狱中最安分的笑脸鬼。接来家眷,神差鬼使的把她接来,有了女鬼,地狱更透着黑暗,三天谁也不理谁!就着鬼世界的一切去浪漫吧,胆子不知为什那么样小,或者是傲慢不屑?谁知道!又看见了那团红雾,北平没在天上,原来:是地狱的阴火,沙沙的,烧着活鬼,有皮有肉的活鬼,有的还很胖,方墩,举个例说。

       不敢再想!没有将来,想它作甚?将来至好不过像张大哥——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地狱的生活本是惩罚。小赵应当得意;丁二爷是多事,以鬼杀鬼,钢刀怎会见血?!自己抓不到任何东西,眼前是那团红雾,背后是城墙;幸而天上有星——最没用的大萤火虫们!好像听见父亲叱牛的声音。父亲抓住了一块地,把一生的汗都滴在那里。可是父亲那块地也保不住,假如世界是地狱的话。收庄稼的时候,地狱的火会烧得更痛快;忽,一阵风,十里百里一会儿燎尽!连根麦秆也剩不下!

       极慢的立起来,四围没有一个人,低着头走。向东沿着河沿走,地上很湿软,垂柳像摇篮似的轻摆,似乎要把全城摇入梦境。柳树后出来一个黑影,极轻快的贴住他的肩,一股贱而难过的香味。“家去坐坐,不远;茶钱随意。”一个女的声音。可是干哑,难听,像是伤风刚好的样子。老李本能的躲了躲,她紧往前跟。他摸了摸袋中,只剩了几角钱的票子,抓了出来,塞在她的手中。“不家去呀?”她说着把手放下去。他的嗓中堵上块石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快走。又找到大街,他放慢了脚步。“地狱里的规矩人!”他叫着自己。回去,她一定还没走呢,把手表也给她?没敢回去。一个手表救不了任何人。借着路灯看了看,已经十二点半。

       他两天没到衙门去,一来是为在家中等着那个浪漫的马先生,二来是打不起精神去作事。连丁二爷都能成个英雄,而老李是完全被“科员”给拿住,好像在笼里住惯的小鸟,打开笼门也不敢往出飞;硬不去两天试试,散了就散了,没关系!在他心的深处,他似乎很怕变成张大哥第二——“科员”了一辈子,以至于对自己的事都一点也不敢豪横,正像住惯了笼子的鸟,遇到危险便闭目受死,连叫一声也不敢;平日的歌叫只为讨人们的欢心。他怕这个。他知道他已经被北平给捆起来,应当设法把翅膀抽出来,到空中飞一会儿。绝对的否认北平是文化的中心,虽然北平确是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设若一种文化能使人沉醉,还不如使人觉到危险。老李不喜欢喝咖啡,一小杯咖啡便叫他一夜不能睡好。现在他决定要些生命的咖啡,苦涩,深黑,会踢动神经。北平太像牛乳,而且已经有点发酸。

       跟太太还不过话,没关系。“科员化”的家庭,吵嘴都应低声的;不出一声岂不更好?心中越难过,越觉得太太讨厌。她不出声,正好,省得时时刻刻觉到她的存在。将来死了埋在一处,也不过是如此,一直到俩人的棺材烂了,骨头挨着骨头,还是相对无言,至于永久;好吧,先在活着的时候练习练习这个。就怕有朋友来,被人家看破,不好意思,“科员”!管它呢,谁爱来谁来,说不定连朋友也骂一顿;有什么可敷衍的?

       邱太太来了。纸板似的,好像专会往别人家的苦恼里挤。老李想把她撵出去,可是不敢:得陪着说话,无论如何无聊!

       “李先生,我来问你,你看邱真有意学学吴先生吗?”两槽牙全露出来。

       “不知道。”

       “哼!你们男人都互相的帮忙,有团体!我才不怕,离婚,正好!”

       “干吗再说,那么?”老李心中说。

       邱太太到屋里去找李太太。老李看出,自己应该出去遛遛;科员不便和另一科员的太太起什么冲突。拉着英出去了。

       上哪儿去?想起北城根那个女人。哪能那么巧又遇上她。遇上,也不认识呀;在半夜里遇见的。可怜的姑娘,也许是个媳妇。她为什么不跳在河沟里?谁肯!老李你自己肯把生命卖给那个怪物衙门,她为什么不可以卖?焉知她不是为奉养一个老母亲,或是供给一个读书的弟弟?善心与黑暗遇上便是悲剧。

       找张大哥去?不愿意去,也不好意思去,天真还没出来。到底小赵是怎回事?为什么不去提着小赵的耳朵,把实话揍出来?饭桶,糟蛋,老李!

       买了个极大的三白香瓜,堵上英的嘴,没目的而又非走不可的瞎走。



w转运竹

生活和人性没有年代感,什么时候读都能找到同感,这就是经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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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月无心随风有态

老舍先生诙谐的文字中透着一种精神和力量,这才是先生,这才是经典。董老师播讲的语速、声音听起来舒服,相得益彰。谢谢!

笑靥如花ah

老舍先生笔下的人物是那么真实而生动,感觉自己有时候和每个人物都有相似的地方。董老师的演讲使各色人物跃然纸上,收获很多。

做梦国家二级运动员

善良又有些软弱的人物的悲哀,应该也是多数普通人人的心声。

听友416418428

原汁原味。旧时代普通人的生活和职场。耐人寻味。

听友308431354

董老师演播的真好,太有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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