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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西藏史(一百二十二)——金城公主身上的几个谜团(下)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一期咱们讲了金城公主的老公是不是从一个英俊王子变成老头的故事,这期金城公主身上的另一个迷团。

这就是金城公主是不是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的母亲。


我知道有很多人到现在为止,依旧相信赤松德赞是金城公主生的。

我在西藏瞎逛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藏族兄弟们说,汉藏本来就是一家嘛,吐蕃赞普都是汉族公主生的。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笑而不语。

说实话,这是好事儿,也算是促进了汉藏之间的亲情。

但事情的本身,该是就是,不该是就不是。不能因为需要他是,他就必须得是。

另外有这种想法,也恰恰说明了藏文教法史料的强大影响力。

有关于金城公主生了赤松德赞的记载,广泛见于各种版本的教法史料。

在我看过的书里,至少在《拔协》、《贤者喜宴》、《西藏王统记》、《西藏王臣记》、《雅隆尊者教法史》、《新红史》等书有记载。

我们就用《西藏王统记》里的记载,来说明一下。

在《西藏王统记》里,写到金城公主的时候,首先写到了求亲和送亲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的描写,与唐书的记载很类似,估计是参考了唐史的记载。

然后就写到了,王子姜察拉本死了,公主不愿回乡,转而嫁给了王子的父亲,也就是尺带珠丹。

这个内容上期咱们说过了,不再赘述。

再往下就是重头戏了,公主嫁给尺带珠丹一年之后,怀了身孕。

当时的大妃名叫纳囊细登,她心怀嫉妒,也声称自己怀了娃。

注意这位大妃是吐蕃外戚豪门纳囊氏的女儿,咱们之前讲吐蕃政治结构的时候曾说过,吐蕃外戚集团里有个“四大尚族”,就是没庐氏、纳囊氏、蔡邦氏琛氏

在王统记里记载,金城公主在藏历阳金马年,生下了一位王子,就是日后继承王位的赤松德赞

纳囊妃来探望金城公主,假装亲热来到公主身前,一把夺走了她的儿子,并且说:“这王子是我生的。”

金城公主嚎啕大哭,以乳示人,证明自己确实生了孩子,但纳囊氏就是不还。

金城公主找到尺带珠丹和各位大臣求告,结果纳囊妃找了一种药,敷在乳房上,也流出了乳汁。

这下大臣们面面相觑,都不能辨别了。

于是,金城公主的儿子,就被长妃夺去了。纳囊氏的家族势力太大,金城公主比不过,无可奈何。

金城公主气不过,便借助五行风水之术,在王室灵山的山顶画坛城,让吐蕃王室绝后;切断了吐蕃的文脉,让吐蕃再也生不出贤臣;然后又挖断了吐蕃的根脉,让吐蕃受饥寒之苦,又阻断了吐蕃的气脉,让吐蕃遭受麻风病的打击。

等到王子周岁的时候,吐蕃大办喜宴。纳囊妃的父亲、兄弟都被请来赴宴,唐朝也派了使臣前来祝贺。

为了讨小王子喜欢,纳囊氏的家人带着各种颜色鲜艳的衣服、玩具和花朵。等到尺带珠丹落座,纳囊氏的族人坐在了赞普的右手边,唐朝使臣和金城公主坐在了赞普的左手边。

这时候,尺带珠丹把装满酒的金杯交到小王子手里,对他说:“两位妃子都说生了你这儿子。你身体虽然幼小,但聪慧有如天神。这只盛满美酒的金杯,你把它献给你的亲舅舅,以此来辨认,谁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说罢,他放开刚会走路的小王子。

小王子磕磕绊绊地举着杯子向前走,纳囊氏的族人不断挥舞衣服和玩具,吸引小王子的注意力。

但小王子还是来到唐朝使臣的座位前,举起金杯献上,并说:“我赤松德赞是汉人的外甥,纳囊家岂能是我的阿舅?”

说罢,投入唐使的怀抱。

这下众人都知道,王子确实是金城公主所生,重新抱起儿子的公主也喜极而泣。

再往下的记载就是,王子五岁的时候,母亲金城公主去世。

这个故事写得活灵活现,把公主和纳囊氏的纠葛、赤松德赞的聪慧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好啦,故事讲完啦。

下一个问题就是,到底是不是真的。

从感情上来说,我当然希望是真的,但真的可能不是真的!

就像我们刚才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不能因为需要是,就得必须是!


我们还是来看敦煌文献的记载:

敦煌藏文文献P. T. 1286的《赞普世系表》里明确记载:“尺带珠丹与那囊妃芒保细登所生之子为赤松德赞。”

有这一条就足够证明,金城公主和赤松德赞没有血缘关系了。

其次,在敦煌藏文文献P. T. 1288《大事记年》里记载,“赤松德赞生于马年”

咱们刚才说过,《王统记》里写的是藏历阳金马年,但问题是王统记里的阳金马年是730年,而《大事记年》里写的马年是742年,正好差了一轮。

这就是咱们以前提到过的问题,早期藏史的纪年方式比较简陋,很容易造成年代以十二年为单位漂移。

另外,在《大事记年》里明确写着,“金城公主卒于兔年(公元739年)”。也就是说,赤松德赞还没出生,金城公主已经去世了。

关于敦煌文献的史料价值,咱们之前也曾经提到过,这些写于九世纪,又在藏经洞封藏了九百年的文献。其史料价值肯定是要高于写成于十四世纪的教法史料,所以学者们都倾向于敦煌文献的记载。


另外还有一个旁证,就是赤松德赞执政时年龄的问题。

尺带珠丹在公元755年去世,赤松德赞继任为吐蕃赞普。但他当时年纪幼小不能亲政,导致吐蕃政局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大臣专权时期。

当时主政的大臣玛祥仲巴杰和恩兰·达扎路恭都是坚定的本教信徒,他们发动一次“排佛运动”,还颁布禁止佛教传播的法律。

到了公元769年,赤松德赞在其他大臣的帮助下,干掉了玛祥仲巴杰,才夺回了执政权。

如果按照教法史料的记载,赤松德赞生于730年,那尺带珠丹去世时,他已经25岁了,不存在年龄幼小不能亲政的问题。而他要是生于742年,接任赞普大位的年纪是13岁,年龄幼小不能亲政,相对比较合理。

其实还有一个角度,可以说明问题,这就是唐史对金城公主生赤松德赞的事情,完全没有记载。

要知道,赤松德赞执政时间长达42年,如果他是金城公主的儿子,唐史里不可能不大写特写。[1]

从这个角度上说,也可以看出来,公主和赤松德赞没有血缘关系。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教法史料里的这个故事是怎么构成的?

首先,尺带珠丹有个纳囊氏妃子是确定无疑的,而且这位纳囊妃确实是赤松德赞的亲生母亲。

可能也正是凭借这层关系,在赤松德赞执政时期,那囊氏大红大紫,成了当时吐蕃最炙手可热的世家豪门。

纳囊氏家族的大相尚结赞,把持朝政二十年,可谓权倾朝野。他权势的炽烈,就连远在云南的南诏王都知道了。南诏王在写给唐朝大臣的信里说:“天祸蕃廷,降衅萧墙,太子弟兄流窜,近臣横污,皆尚结赞阴计,以行屠害,平日功臣,无一二在。”[2]

教法史料的作者们在写这段历史的时候,可能是考虑了纳囊氏的强大影响力。于是安排了一个纳囊妃抢儿子,金城公主无可奈何的桥段。


有一点老布要再次强调一下,我们连续两期的内容,都是在讲藏文教法史料这里写的不对,那里写的不对。老布这么讲,不是在说明教法史料没有价值。

教法史料是很重要的研究依据,有问题是有问题,有价值是有价值。这两点要分开,互相不挨着。不能因为记载有点问题,就判定整个史料没价值。

没有哪种史料写得全都对,要是这么说的话,哪种史料都没价值了。


接下来咱来说说,这个“二母争子”故事的源流。

在中原地区也有一个类似的“二母争子”故事,说的是西汉颍川郡有两个妈争一个娃,官司打了三年。等西汉名臣黄霸来做太守的时候,他把人都叫过来,让俩妈动手抢孩子,把孩子拽得哇哇大哭。亲妈心疼了,主动松了手。黄霸就这样把案子给断了。

类似的故事在印度也有一个版本,记载在《本生经》,随后也是用拽孩子的方式断的案子。很显然,印度《本生经》里故事的产生年代,明显早于汉藏两地,估计产生于公元前三世纪。

更有意义地在《圣经旧约·列王纪》里也有一个俩妈争孩子的故事。最后是所罗门王下令把孩子劈成两半,一人一半,断了案子。

《旧约》和《本生经》哪个更早,这事儿现在有点说不清楚了。

不过按道理说,汉藏两地的故事的原型,应该都是从巴利文的《本生经》来的。

因为在吐蕃王朝的晚期,敦煌地区有一位著名的藏族翻译家,名叫管·法成

管·法成所在的管氏家族是吐蕃十分古老的贵族家族,曾经产生过许多声势显赫的大臣和学识渊博的学者。他们家族的所在地位于后藏达那地方,也就是今天日喀则市谢通门县的仁钦孜乡

公元八世纪后半叶,吐蕃控制了河西走廊以后,许多吐蕃士兵和居民在瓜州、沙州一带定居。管·法成也来到了沙州(敦煌),并在沙州开始了译经事业。现在在敦煌文献中,能够找到有他题记的佛经典籍。

王尧先生为纪念这位伟大的藏族翻译家,曾经写过一篇《藏族翻译家管·法成对民族文化交流的贡献》的文章。[3]

管·法成翻译的印度佛经里,就有这个二母争子的故事。

教法史料的作者在写金城公主故事的时候,很可能是借用了《本生经》故事的结构。


从这个故事,我们还能看出什么呢?

好像金城公主在西藏也不咋好使,对吧!

虽然说儿子被抢这事儿肯定是假的了,但都有人跟您比划,至少说明您地位不够强势。

另外呢,金城公主在西藏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但始终没子嗣。

这一点她和文成公主还不一样,文成进藏后九年,松赞干布去世了。金城公主的老公可一直都在呢,可她还是没有子嗣。这是不是也能说明点问题?

虽然有的学者认为,那个早逝的王子姜察拉本是金城公主的儿子。[4]但大多数学者就认为,姜察拉本是尺带珠丹的姜域妃子所生,跟金城公主没关系。

还有一点证据可以看出,金城公主在吐蕃好像过得也不太愉快。

在唐史里面记载,金城公主曾经一度准备离家出走。

这段内容很有意思,我们以后会专门讲到。

从上面这些证据上看,似乎金城公主的日子过得挺拧巴的?!

当然了,这些都只能是猜测了,毕竟谁也不能穿越回去,问问公主的感受。



正好说到尺带珠丹的其他妃子,咱就在唠唠吐蕃赞普娶媳妇的事儿。

上面这张表格来自于林冠群先生的论文,里面总结了吐蕃各位赞普妃子的来源。[5]

吐蕃早期的赞普里,从松赞干布到尺带珠丹,几乎都娶过外地媳妇。

松赞干布娶了象雄妃、党项妃、尼婆罗妃、唐朝妃子;

贡松贡赞娶了吐谷浑妃子;

赤都松赞娶了西突厥妃子;

尺带珠丹娶了唐朝妃、姜域妃和西突厥妃子。

再说外嫁的公主:

松赞干布时期嫁了公主给象雄和吐谷浑;

贡松贡赞嫁了公主给吐谷浑;

赤都松赞嫁了公主给吐谷浑;

尺带珠丹嫁了公主给突骑施和小勃律。


有没有一种感觉,吐蕃前期赞普的媳妇,相当“全球化”。

有大量与周边政权和亲的案例,而是既娶媳妇,又嫁闺女。

但这种情况在尺带珠丹之后,就戛然而止了。

从赤松德赞开始,一直到末代赞普朗达玛,一个对外和亲的案例都没有了。不但不娶外地媳妇,自己家的闺女也不外嫁了,全都自产自销。

这么大的反差是为什么?

这肯定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

肯定不是因为,吐蕃赞普突然就不喜欢外地媳妇了,一门心思研究本地闺女。

这个反差如此巨大的问题,只能从政治的角度来解释。

在吐蕃王朝崛起的时期里,对外和亲是种很有效的政治手段,可以获得显著的收益。

所以从松赞干布到尺带珠丹,大量使用这种政治工具。

但到了赤松德赞时期,吐蕃王朝进入了鼎盛时期,疆域扩展基本达到了极限。这时候,和亲工具的收益就不再特别明显了。

这时候的吐蕃开始转向内敛,或者用我们现在最流行的话,就是吐蕃“内卷”了。

这时候最主要问题不再是扩张,而是如何稳定基本盘。

所以,联姻的目标开始转向内部的豪门,后五位吐蕃赞普的王妃,全部来自国内的大氏族,尤其以“四大尚族”的闺女居多。

从赞普娶媳妇的变化上,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出,吐蕃国内政坛各种力量的变化。这种变化也和吐蕃国力的变化相吻合。


好啦,这期就讲到这里吧,下一期咱来聊个大家比较感兴趣的内容——吐蕃佛教的首次脉动


参考文献:

[1][4]、《金城公主事迹中一个疑案的研究——关于金城公主在吐蕃是否生子问题的考证》_石硕;

[2]、《吐蕃大相尚结赞考述—兼论吐蕃宰相制度变化的几个阶段》_陈楠;

[3]、《藏族翻译家管·法成对民族文化交流的贡献》_王尧;

《“二母争子”故事类型研究》_秦婧;

《印度“二母争子”故事在西藏的流传》_冯小于;

《汉藏 “二母争子 ”故事浅析》_高艳芳;

[5]、《唐代吐蕃对外联姻之研究》_林冠群;




听友234004095

你是在汉人的角度在说藏族历史

回复@听友234004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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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用户评论

1861126ldmz

讲的非常好!

白发布衣 回复 @1861126ldmz

多谢您肯定,就是小小的辟个谣!

Terry鱼

以后详细讲的越来越多了

还是那个老油条

您讲得非常非常棒,这是必须肯定的

icolour小北

文稿不晓得能不能手动校正,这篇里面很多位置少字 或同音字

银勇

不断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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