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简介

第六十三章
前门是大大开着的,她就气喘吁吁的小跑着,进了穿堂,
在那五彩大排灯底下休息了一刻。那灯虽则点得十分亮,
屋子里是静悄悄的。这并不是一种睡眠中的肃穆的静悄,
乃是一种带着几分不吉之兆的疲劳以后的静悄。
她一眼看了就知道瑞德不在客厅中,也不在藏书室里,
当即她的心就沉下去了。要是他出去了呢──
要是到华贝儿那里去了,
就是从前那个一连几夜不回来的地方去了呢?
这一层是她不曾预计到的。
她正要奔上楼梯去找他,一看饭厅的门是关在那里的。
她就想起了这一个夏天,
瑞德夜里常常坐在这里关起门来独个人喝酒,
直要喝得稀醉稀醉,等阿宝催他上床去睡觉为止。
这都是她的不是,因而她感到一阵羞惭,
不由得心头紧缩了一下。当即她下了一个决心,
以后一定要改过这种脾气,总之,从今以后什么都要改过了,
什么都要跟从前两样了,可是求求上帝,
今天晚上让他不要喝得太醉才好呢。他如果喝得太醉了,
他就一定不肯相信她的话,一定要当面笑她,
那她是要觉得伤心的。
她把饭厅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向里面张了一张,
果然他是在里边。他坐在桌子旁边,深深陷入一张椅子里,
桌上一个酒瓶还是满满的,旁边一个酒杯没有倒过酒,
谢谢上帝,他是清醒的!她就把门拉开来,便想向他奔去。
但是他抬起头朝她一看,那眼光里有一点东西使她呆住在门口
,嘴里也说不出话来。
当时他眼睛里充满着疲倦,一点儿没有光芒。
他看见她的头发乱蓬蓬披在肩上,胸口一起一伏喘着气,
衣裾上溅满污泥,但是他脸上一点不露惊异的神情,
也不开口问她什么。他深深陷在椅子里,衣裳绉得跟搓烂一般
,四肢百体都显得非常憔悴。近来他日夜以酒浇愁,
在他身上已经发生显著的影响,
使他变成一个萧索颓唐的病夫了。他朝着她看时,
那神气非常平静,倒把她看得害怕起来。
「进来坐坐罢,」他说。「她死了吗?」
思嘉点点头,迟迟疑疑的向他身边走去,
因为她看见他脸上那副神气,心里就有些没有把握起来了。
他并不站起来,只拿脚踢开桌边的一张椅子,
她就机械地坐下去了。她不愿意瑞德马上就提起媚兰,
因为她心里的悲伤刚刚过去,不愿意马上就再惹起来。
她想要谈媚兰的日子以后有的是,何必忙在这一时呢?
至于她要对瑞德表白自己的心迹,就似乎唯有此时此刻了。
而无奈他脸上的那种神情,使她觉得骤然难启齿,
而且媚兰身上还没有尽冷,
她也觉得不好意思马上谈起自己的爱来。
「好罢,上帝使她安息了,」他很沉着的说。「
她是我所晓得的唯一完全的好人。」
「哦,瑞德!」她凄然的喊出来,
因为她一听见瑞德这句话,
就把媚兰平日待她的种种好处一下都想起来了。「
当时你为什么不跟我进去的呢?可怕极了──我需要你的紧呢!

「我是要受不了的,」他简单地说了。就默然了。
过了一会,才又勉强低声的说道:「一个十分伟大的女人。」
他那阴郁的眼睛彷彿从她身上看过去,
看着媚兰安然在咽气一般。原来他正在想象中给媚兰送别,
但是他面孔上并没有悲哀,也没有凄楚,
只像内心情绪微微震动了一下,这才又重复说道:「
一个十分伟大的女人!」
思嘉看见他这副神情,彷彿背上泼来了一桶冷水,
顿觉浑身都颤抖起来,
以致刚才那一腔的热情和希望立刻飞散到九霄云外。
她并不能十分了解瑞德当时的感想,
但是她体会得出瑞德是因失去一个十分伟大的女人而感到凄凉
,就不由得自己也起一种凄凉之感了。
一会儿之后,瑞德的眼光又回到她身上来,
他的声音就变了一个样子──变成了轻松而冷漠。
「她现在死了。你是可以称心如意了,是不是?」
「哦,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她一面嚷着,
眼里就禁不住迸出眼泪来。「你是知道我多么爱她的!」
「不,我不能说我知道。如果你终于能知道她的好处,
能不把她当做一个穷白人看待,那倒真是出于意料之外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当然我是知道她的好处的。
你才不知道呢。你总不能像我这样知道得清楚。
你这种人是不能了解她的──不能知道她多么的──」
「真的吗?不见得罢。」
「她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人人都顾唸到的──你知道什么?
她临终的时候还提到你呢!」
他朝转身来抓住了她的手腕,眼里闪出一种真正的感情。
「她说什么来的?」
「哦,现在不必去说它,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还是冷漠的,但是他把她的手腕捏得非常痛。
她之所以不愿马上说出来,
因为她预备要对瑞德十分郑重的表示自己的爱,
若把这话先说出,那就要给媚兰抢了功,
显不出自己的诚意来了。但是她吃不住手腕上的痛,
不由她不说出来。
「她说──她说──『你对白船长要好些。他是十分爱你的
。』」
他对她瞪了一眼,放下了她的手腕。他的眼皮垂下了,
脸上只剩一片黑暗的空白。突然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
揿开了窗帘,向外面凝神看着,
彷彿窗外除了浓雾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可看一般。
「别的还说什么吗?」他并不朝转头来问。
「她要我照看小玻,我说我愿意的,
一定把他当做我自己的孩子看待。」
「还有呢?」
「她又说到──希礼──她要我对希礼也得照顾。」
他默然,然后轻轻的一笑。
「前妻应允过了,事情就方便多了,是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旋转身子来,她看见他面上丝毫不带玩笑的意思,
便不由大吃一吓。同时他又并没有显出多大的兴味,
彷彿一个人在看一本不很有趣的喜剧,已经看到最后一幕了。
「我想我的意思是十分明白的。媚兰小姐是死了。
你是显见得要跟我离婚的,而且你本来就没有多大名誉留下来
,不见得对于离婚这事还会有什么顾虑。
你又留下没有几多的宗教,教堂方面也可置之不理了,那末,
你这已经做了许久的希礼的梦,
就要得到媚兰小姐的祝福而成事实了。」
「离婚?」她大声喊道,「哦!不会的!不会的!」
说着她就一唬跳起来。跑上去抓住瑞德的肩膀。「哦,
你是完全弄错了!错得非常厉害了!我不要离婚──我──」
说到这里她再找不出话来,只得突然的中断。
他托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向着灯光,
对她的眼睛看了许久许久。她也对他看着,
把整个的心都提到眼睛里来,嘴唇颤抖着要想说话,
但是她仓卒之间竟找不出话来,
因为她只顾在他脸上找寻他的情绪反应了。
她以为他现在一定可以明白她的心迹,
脸上立刻就会露出希望和快乐的光来了。
谁知她所能够发现的仍旧是那么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板空
白的黑脸。随后,他就放下他的手,旋转身,
仍旧到他椅子上去坐着,低下头,
只把眼睛抬起一点来对她漠然的看着。
她也跟了他过去,双手拘挛着,直立在他面前。
「你错了。」她重新找出话来说。「瑞德,
刚才我一经觉悟过来之后,就一路跑步回家跟你来讲了。哦,
亲爱的,我──」
「我看你是疲倦了,」他仍旧看着她说。「你不如去睡罢
。」
「可是我必须要对你讲讲明白!」
「思嘉,」他沉着地说,「我不要听──什么都不要听。」
「可是你还没有知道我要讲什么呢!」
「哦,宝贝儿,你要讲的话语已经明明白白写在你脸上了
。你不知因了什么事,或是什么人,已经忽然觉悟过来。
觉悟你的那位卫先生是一种死海里的果子,
你连嚼也嚼他不动的。同时你又不知怎么一来,
忽然觉得我对于你具有一种新魔力,认为可以要得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这是用不着说得的。」
思嘉见他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不由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她的心事被他觑破不是这回起,
但是这回情形有些儿不同。往常她被他道破心事的时候,
总要觉得恼恨的,这回虽然也不免先吃一惊,
但是仔细一想倒是巴不得如此,因为他既然知道了她的真情,
她的工作就容易得多了。这是用不着说得的!原是,
他因她对他疏忽久了,心里自然难过的,
骤然之间自然不能相信她的转变。
但这只消以后待他好些就成了,只消多巴结他一点,
使他相信她真的爱他就成了。而这工作是多么有趣的啊!
「亲爱的,我现在什么话都要对你讲了呢,」她一面说,
一面将手放在他椅子的靠手上,弯下身去对着他。「
我一迳都是大错特错的,我简直是个大傻子──」
「思嘉,请你不要说了罢。你大可不必对我这么卑躬屈节
。这是我受不了的。请你替我们稍稍留一点尊严,
也算我们不枉结婚这一场。现在这最后一幕是大可省的。」
思嘉突然挺起身子来。这最后一幕?怎么叫最后一幕?
怎么是最后了?现在还是他们的第一幕呢,还是他们的开头呢

「可是我仍旧要告诉你的,」她急忙的追着说,
彷彿怕他要伸手来闷她的嘴一般。「哦,瑞德,
我实在是非常爱你的,达令!我一定是已经爱你许多年的了,
可是我太笨,自己一迳都没有知道。哦,瑞德,
你必须要相信我!」
他对她看了许久许久,彷彿要看彻她的心一般。
她看见他的神气也像有些儿相信,可是不像有多大兴趣。哦,
难道他这时候还要这么卑鄙吗?难道他要借此机会报复她,
将她磨难一番吗?
「哦,我是相信你的,」他末了说道。「
可是卫希礼怎么办呢?」
「希礼!」她一面说着,一面做了一个表示不耐的手势。
「我──我不相信自己这许多年来是关心他的。这不过是──唔
,不过是我从小以来的一种癖性罢了。
我如果早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那我莫说是关心,
连睬也不会睬他的呢。他是这么一个萎靡不振的可怜虫。
不管他满嘴讲的是诚实、名誉,以及──」
「不,」瑞德说。「如果你一定要看清他是怎么一个人,
你就不能用偏见。他本来是一个上等人,
不幸落入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了,
可是他还用着那个旧世界里的规则,在新世界里拼命的挣扎。

「哦,瑞德,我们不要讲他了!他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
你难道不乐意知道──我是说,我现在已经──」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刚巧接触着了她,
使她突然觉得难为情起来,彷彿女孩子初次碰到了情人似的。
她巴不得他马上给她伸出两条臂膀,让她可以一倒倒进她怀中
,将头伏在他胸口上,免得这样面对面的说话儿羞人答答。
但是她将他仔细一看,方才看出他并不是故意将她磨难。
他的神气非常之萧索,彷彿她的无论什么话语都不能打动他了

「乐意吗?」他说,「从前我若听见你说这样的话,
就要乐得连忙感谢上帝了。可是现在,
你这种话已经是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你这是什么话呀?当然是有关系的。瑞德,
你是关心我的,是不是?你一定是关心的。媚兰说你关心的。

「唔,照她所知道的说,她是不错的。可是,思嘉,
你也曾想到过没有,就是最最坚固的爱也可以磨陷的吗?」
她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她的嘴巴成了一个滚圆的O。
「我的就已磨陷了,」他继续说,「被卫希礼磨陷了,
被你那种一味固执的脾气磨陷了,因为你固执得像一头猛犬,
无论什么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的。……我的就已磨陷了。」
「不过爱是不能磨陷的!」
「那末你对希礼的爱怎么会磨陷的呢?」
「我是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希礼的呀!」
「那末你也真算扮演得像了──一直扮演到今天晚上。不过
,思嘉,我并不是责备你。我责备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所以你尽可以无须防卫,也无须解释。
如果你肯静静听我几分钟,不来打断我的话,
我就可以把我的意思对你说明。其实呢,我看也已无须解释了
。事情已经明明白白放在这里了。」
她重新坐下来,
让那刺眼的煤气灯光落在自己的雪白惶惑的脸上。
她看着他的眼睛,静听着他的说话,他的说话是正正经经的,
并没有诙谐,也没有讥讽。也没有哑谜。
他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现在是破题儿第一遭。
「你有没有想起过,
我对于你的爱是已经达到一个男人所能爱的限度的呢?
你有没有想起过,我还没有得到你之先,
就已爱你爱了好几年了呢?在战争期间,我曾屡次故意避开你
,希望可以把你忘记了,可是我不能忘记你,
因而每次去了都不得不回来。停战以后,我因要回来找你,
竟至甘冒被捕的危险。
谁知你竟那么匆匆忙忙的跟甘扶澜结了婚了。
从此我对甘扶澜妒忌之极,倘如他那一次没有死,
我说不定是要把他杀死的。不过我心里虽然爱你,
我可不能让你知道,因为,思嘉,
我知道你对于爱你的人是非常残酷的。你会得利用他的爱,
将它当做一条鞭子。擎到他头上去威胁他的呢。」
思嘉听了他这一番话,
觉得其中只有他爱她这点事实是有意义的。
同时她又听出他的声音里微微含有一点热情的反响,
因而她重新感到快乐和兴奋了。于是她平心静气,
坐在那里继续的听着,等着。
「当我跟你结婚的时候,我知道你是不爱我的。
因为我知道你仍旧没有忘记希礼。但是当时我痴心得很,
总以为我有法子可使你回心转意。因而我不怕你笑,
一迳都在照顾你,巴结你,让你什么事情都能够如愿以偿。
及至跟你结了婚。我也一切纵容你,跟后来纵容美蓝一般,
总希望你能够快乐。因为,思嘉,我是知道你一迳都在奋斗的
,知道你吃过苦的,谁都不能像我知道得清楚,
所以我希望你从此安安逸逸过日子,不必再像从前那么去拼命
。我又一迳要你游戏。像个小孩子一般游戏。
而你也确实还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勇敢而倔强的小孩子,
要不然的话,你绝不会这样顽固而无感觉的。」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疲倦的,但是其中具有某一种质地,
以致惹起思嘉一个隐隐约约的记忆来。
她从前也曾听见过这样一种声音,
而且也在同是这样一个紧要关头听见的。
但到底是那里听见的呢?只记得那个声音也像这样没有感情的
,没有希望的。
哦,是了,是了,
这就是希礼那年冬天在陶乐果园里跟她说话的那种声音。
当时她听见希礼的话,虽则似懂非懂,却不由得打起寒噤来,
现在她听见瑞德这种说话的声音,
也禁不住自己一颗心往下沉落。
她明明知道瑞德这话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怕,
但是他的声音和他的态度却使她立刻惴惴不安起来,
而觉得方才那一腔的快乐和兴奋未免过早了。
她在蒙朦胧胧之中知道事情有些儿不妙──大大的不妙,
却又说不出究竟不妙在那里。因而她只得仍旧尖着耳朵往下听
,希望他的下文终可以使她释然。
「至于我跟你两个人,那是真可算得铢两悉称的。
因为你这个人残忍、贪婪而冷酷,跟我自己一样,
所以除了我之外,谁要知道了你这种性情,就绝不能爱你了。
当时我就因为你的性情跟我相像而爱你。至于你跟希礼的事情
,我虽然明明知道,却总以为你会慢慢把他淡下去,那里知道
,」他耸了耸肩头,「我用尽了百计千方,
竟是一样都不能奏效!然而我仍旧非常爱你。
而且只要你容我的话,我是会把你爱得非常温柔非常体贴的。
但是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你如果知道了,你就要当我懦弱,
而利用我的爱来欺侮我了。
然而那个希礼仍旧无时无刻不在你心上。这就把我气得发疯了
。吃饭时和你对面坐着,你总巴不得我位置上坐的是希礼,
叫我坐在那里还有什么意思呢?晚上枕着你睡觉,你总巴不得
──唔,现在我已觉得丝毫没有关系了。
可是当初这种情形确实使我非常伤心的,我真不懂为什么。
因此我就不得不到贝儿那里去找安慰了。
因为贝儿虽是一个不识字的妓女,她却能够诚心诚意的爱我,
诚心诚意的体贴我。这就使我的虚荣心得到一些安慰。至于你
,亲爱的,你是从来不大能够安慰人的呢。」
「哦,瑞德……」思嘉听见贝儿的名字,觉得非常难受,
便忍不住要插口进来,但是瑞德摆摆手将她截住,
她只得不响了。
「至于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楼去,
第二天早上我就简直不敢见你的面了,因为我怕你并不爱我,
那我不要觉得难为情死吗?我不要被你笑死吗?
所以我只得不等你醒来就溜出去喝酒去了。等到我回家的时候
,我还是觉得羞人答答的,那时你只要跑到楼梯上来接我一下
,只要给我一点儿的表示,我就会伏到地上去亲你的脚了。
但是你不来。」
「哦,可是瑞德,那时我实在是要你的,
可是你难说话得很呢!我那时候的的确确是要你的!我想──
是的,那时我已一定知道自己爱你了。希礼呢──
自从那一回以后我就对于希礼不大高兴了,
可是你那时候那么难说话,所以我──」
「哦,好罢,」他说。「我们好像走上岔路了,是不是?
可是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我不过顺便跟你谈谈,
免得你疑心不决。后来你害病,我知道是我的不好,
因而一迳候在你门房外,希望你叫我一声,可是你始终不叫我
,这叫我觉得自己痴心,觉得指望完全断绝了。」
他停了一停,将眼睛看过了她,看到另外一件东西上。
这种看法是希礼常常有的。但是他看的那件东西她却看不见,
因而她只得默默无言的盯牢他面上看。
「但是那时我还有一个美蓝,觉得指望还没有完全断绝。
我把美蓝当做你,
当你又回复到那个不曾经过战争和贫穷的小女孩子时代了。
因为她本来非常像你,像你那样执拗,那样勇敢,那样有兴,
那样高傲的,而她可以容我疼爱她,宠容她──
正如我想疼爱你宠容你一样。可是她有一点不像你──
她是爱我的。我能将你所不要的爱拿去给她,就自认为福气了
。……然而她去了,她把一切指望都带了去了。」
思嘉听到这里,突然觉得他可怜起来,
以致于完全忘记自己的忧愁和恐惧。
从前她每逢可怜人家的时候,可怜里面总要带几分鄙薄的意思
,这回她却丝毫不带鄙薄,实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因为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的了解别人。
瑞德不肯向人承认自己的爱,是因怕碰别人的钉子,
这种奸黠而又傲慢的心理,是她完全能够了解的,
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
「哦,达令,」说着她将身子凑上前,
希望他伸手来将自己一把搂到怀里去。「达令,
我实在对你不起,可是往后一切我都会得补报你!
现在我们已经彼此谅解了,以后你一定会得快乐了,而且──
瑞德──你看着我罢,瑞德!孩──孩子我们可以再生的──
不要像美蓝,可是──」
「谢谢你,不了,」他说,
彷彿别人请他吃面包他推辞一般。「
我不愿把我的心来作第三次冒险了。」
「瑞德,你不要说这种话罢!哦,我怎样才能使你了解呢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很对不起了。」
「嗨,达令,你简直是一个小孩子。你以为说了一声『
对不起』就可以把这许多年的错误都纠正过来,
把许多次的创伤都拔了毒吗?……你拿我的手帕去罢,思嘉。
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碰到危难关头曾经需要过手帕。」
她接过手帕,擤了擤鼻子,坐下了。因为看这样子,
他是不见得会把她搂进怀里去的了。她现在已经有些明白,
他刚才说的一切关于爱她的话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不过是在叙述一些过去已久的陈迹,
而他对于这些陈迹彷彿觉得丝毫无可怀恋了。
这就使她禁不住心惊肉跳,然后他像很亲爱的将她看了看,
眼光之中露出一种沉思的神气。
「你今年到底几岁了,亲爱的?你是从来都不肯告诉我的
,」
「二十八」她拿手帕闷着嘴很含糊的说。
「这也算不得很大的年纪。
像你这点年纪就已曾获得了整个世界而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也就够使人佩服的了,是不是?可是你不要吓。
我说你失去灵魂,
并不是说你因跟希礼的事情就要落到地狱火里去。
我不过是一种譬喻的说法罢了。因为自从我认识你的时候起,
你一迳都要着两件东西。一件是希礼,
还有一件就是要有很多很多的钱,
以便你可以吩咐整个世界都到地狱里去。现在你的钱是足够了
,对于整个世界也已可以扬眉吐气了,希礼也可以到手了,
只要你要他的话。然而现在你又觉得不够起来了。」
思嘉听了这话,就觉得害怕起来,但并不怕地狱火。
她心里在想:「其实我的灵魂是瑞德,我现在要失去他了。
如果我失去了他,那就一切事情都要没有意义了。无论是朋友
,是金钱,是什么,都要没有意义了。我只要能够保留他,
那怕要我再穷下去也是情愿的。就是要我挨飢受冻也是情愿的
。哦,他刚才说的话语不会是认真的罢──绝不会是认真的罢!

她于是擦擦眼睛,万分着急的说道:
「哦,瑞德,你既是向来都这样爱我,
现在总该还替我留点情分的罢!」
「我向来对你的爱,现在只賸下两件东西了,
这两件东西都是你平时最恨最恨的──一件是怜悯,
一件是一种奇怪的好意。」
「怜悯吗?好意吗?哦,我的天!」她绝望地想道,
偏偏这两件东西是她顶顶受不了的。
因为她平日对于任何人怀着这两种感情的时候,
总都要带一点鄙视在里面。现在他也鄙视她了吗?
除了这两件以外,别的什么东西她都情愿的。
那怕是战争期间那样冷淡她,
那怕是那天晚上喝醉以后那样玩弄她,那怕是将她骂,
那怕是将她打,她一切都可忍受,
唯有这雨件东西她最最不能忍受。
然而那时瑞德脸上明明写着一种疏远的好意,
此外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那末──那末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把你的爱毁坏了吗?─
─是说你现在不能再爱我了吗?」
「不错。」
「可是,」她仍旧固执地说,彷彿一个倔强的小孩子,
以为只要把自己的欲望陈述出来。就可以达到那欲望似的,「
可是我爱你!」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忙抬起头,看看他这话里是否含有玩笑的意思,
结果是没有。他说的是一个事实。但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事实,
也不能够相信这事实。她又朝他看了看,
眼睛里面燃着浓烈的固执,嘴角旁边显出万分的倔强,
活像她的父亲郝嘉乐。
「你不要做傻子,瑞德!我是会得──」
他假装着惊吓的样子,突然举起一只手来,
又把眉毛耸成两个新月形,显出他那拿手好戏的嘲讽。
「哦,思嘉,请你不要拿出这副倔强面孔给我看罢,
我真把你吓袭了。
你是打算拿出平时威胁希礼的那种手段来威胁我罢?
那我就得替我藏书室里的花瓶担忧了。可是,思嘉,你要明白
,我并不是希礼,我是你威胁不倒的,而且我也马上要走了。

她来不及咬牙齿,就把嘴唇皮嘴得大抖特抖起来,要走了
!哦,走是走不得的呢!他走了叫她怎么活得下去呢?
她身边的人已经走光了,瑞德不能再走了。
但是她怎么留得住他呢!他的心已经冰冷了,他的话也冰冷了
,她是无可施其伎俩的了。
「我是要走了。你从美立塔刚回来的时候,
我就要告诉你的。」
「你是永远离开我了吗?」
「请你不要装得像演戏一般。思嘉。这被弃女人的一角,
你是不配扮演的。难道你是不要离婚或至少分居的吗?那末,
好罢,我是会得常常回来陪你谈天的。」
「呸,谈你妈的天!」她凶狠狠的嚷道。「我要的是你。
你带我一起走罢。」
「不,」他说,他的声音显出了决绝。霎时之间,
她竟想跟小孩子一般大声哭起来,
或竟滚到地上去大叫大闹大顿脚。
但是她究竟还留有几分自重心,还具备几分常识,
因而就立刻控制住了。她自忖道!「我要是一哭,
他一定只对我笑笑,或只光着眼睛看着我。我决然不能吵闹,
我决然不能哀求。我决然不能使他轻视我,即使他已经不爱我
,我也至少应该使他尊重我。」
于是她将头一翘,强作镇静的问他。
「你要到那里去呢?」
他回答时微微露出一点称许的神色。
「也许到英国──也许到巴黎。
又也许回到查尔斯顿去跟我的亲人进行和解。」
「你是恨查尔斯顿人的。我常常听见你笑他们,并且──」
他耸了耸肩头。
「我现在还是笑他们的。
可是我的流浪生活已经到了尽头了,思嘉。我今年已经四十五
,一个人到这样年龄,
对于青年时轻易抛弃的那些东西已经都知道珍惜了──
例如家族的观念、名誉、安稳等等。不过我并不是要改悔。
我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从来不曾懊悔的。
我觉得过去的日子实在也未尝不好,不过现在渐渐觉得乏味了
,我要换换口味了。我所要改换的虽然不过是一些小节,
但是我至少要学一学旧时代的那种绅士的风度。
我知道那种幽闲风度是有特别滋味的,我现在要尝它一尝了。

思嘉便又记起那天陶乐果园里的情景来,
觉得瑞德现在的神情和当时希礼的神情一模一样。
又彷彿瑞德的这番说话就是希礼当时说过的话儿。
于是她把希礼那天所说的一些片段不自觉地像鹦哥儿一般唸了
出来:「这有一种光彩──一种完美,
一种像希腊艺术一般的对称。」
瑞德听见了深为诧异,眼中不觉露出光彩来,便问她道:
「你这几句话是那里听来的?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这是从前他──希礼说过的。」
他耸了耸肩,眼中的光彩顿时消失。
「哦,仍旧还是希礼!」说了他就默然,
过了一会才又继续道,「思嘉,等你到了四十五岁的时候,
你也许会懂得我的意思,也许也会讨厌现在这种假冒的斯文,
这种恶劣的腔调,这种廉价的情绪了。不过究竟会不会如此,
我仍旧有些怀疑。我恐怕你是到死都要专讲虚荣不求实际的。
不过我反正活不到那个时候去,我是不会看见你的。
我也没有意思要看见,我觉得毫无兴趣了。
现在我要到那些旧城市、旧乡村里去搜寻,
因为那些地方一定还残存着一些旧时代的形迹。
现在我颇有点伤感性。我觉得亚特兰大这个地方太生坯,太时髦
,有些不合我的胃口了。」
「得了,得了,」她突然的说。
其实瑞德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她觉得他那种冷冰冰的腔调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也就停下来,很觉诧异的对她看了看。
「好了,那末你是懂得我的意思了,是不是?」
他一面问着,一面就站了起来。
思嘉急了,连忙向他伸出两只手,手掌朝上,
做出一种恳切哀求的姿势。
「不,」她喊道,「我不懂,我就只知道你不爱我了,
你要走了。可是,哦,达令,你若走了叫我怎么辨呢?」
一时之间。他委决不下对她说个谎好呢。
或是对她说实话的好。然后他耸了耸肩头。
「思嘉,你要知道,
我这个人向来不耐烦把破布补缀起来当一件新衣服看待的。
破的总是破的了,不论你补缀得怎么好法,
我一辈子都要看见那些补钉的。假使我年纪轻了几岁──」
他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现在快老了,不会再那么痴了,
不愿再是那么自己哄自己,
不愿那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尝味幻灭之苦了。就是现在,
我也不愿意对你说谎。你以后的一切行动。
我是巴不得自己能够继续关心的,然而我不能。」
他稍稍抽了一口气,然后轻快而温柔的继续道:
「亲爱的,我是一概不来管账了。」
她默默看着他走上楼梯去,只觉自己喉咙口梗着一块辛酸
,几乎要把她闷杀。及至他的脚步声从楼上穿堂渐渐消失而去
,她就觉得世上万有皆空了。她现在已经明白,
他那冷静脑子所下的判决,
已经不是任何的感情和理性所能挽回了,她现在已经明白,
他刚才的话虽则轻描淡写,却是说一句算一句的了。
她所以知道这样,
因为她已经意识出他身上那种坚卓而不可拔的质地来了──
这种质地正是她这许多年来求之于希礼身上而不可得的。
总之,她对于他们两个始终都不曾了解,
因而她把他们两个统统失掉了。现在她才彷彿有点儿明白,
倘如他曾经了解希礼,她就始终不会爱他,
倘如她曾经了解瑞德,她就始终不会失掉他。
于是她不免疑惑起来,
究竟自己对于世界上的人有没有一个是真正了解的呢?
其时她心里只有一种麻木的感觉,
而她根据自己长久的经验,
知道这麻木感觉是马上就要变成剧痛的。
譬如我们的皮肉当医生奏刀之时,只觉麻木不觉痛,
但是一会儿之后就要剧痛起来。
于是她又运用她那惯用的符咒,对自己狠狠咒道:「
我现在不去想它。我若再想就要发狂了。我等明天再想罢。」
「可是,」她的心摆脱了这个符咒而开始剧痛起来,
便在里面大喊道,「我绝不能让他走!事情一定还有办法的!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又自解自慰的大声喊道。「我要
──怎么,明天我要回陶乐去了呢。」这么一想,
她的精神就稍稍提起一点来。
从前有一次,她曾为了恐惧和失败而回陶乐,
在陶乐的安稳门墙里将息了几天,结果,果然强壮起来,
后来果然打了个胜仗。现在她若回到陶乐去一趟,
将来一定也能打胜仗。怎么打法呢?她并不知道,
现在她也不愿去想它。她现在所需要的,
就是一个可以容她畅快呼吸的空间,使她可以静静的痛定思痛
,静静的舔着创伤,静静的筹划反攻的良策。她一想到了陶乐
,就像有一只阴凉的手来抚摸她的焦灼的心房。
她彷彿看见那几堵白粉的围墙,映掩在那正在转红的秋叶里,
在那里招呼她了,彷彿看见那一片乡野黄昏的幽静,
像一个黑衣教士一般,在那里迎候她了;
彷彿那一簇簇棉花叶上的晶莹露珠在她脚下了,
那一丛丛郁郁的苍松在她面前了。
她想象起了这么一幅优美的画图,
顿时彷彿吃下一服清凉散,心里就觉宽松了许多。
她于是索兴把陶乐所有的节目一一怀想起来──
那古柏森森的夹道,那茉莉芳馥的花床,那一片碧绿的草地,
那白花点缀的围墙……还有嬷嬷也在那里呢!
她突然想起要嬷嬷来了,又跟做小女孩子时候一股了──
她要嬷嬷那个广阔的胸膛让她做枕头,
她要嬷嬷那双树桩一般的手给她挼头发。
嬷嬷是她跟旧时代联系的唯一链节了。
她这族类本来不知失败的,
那怕失败瞪在他们脸上看时也不会瞬一下眼睛的,
这时她就怀抱着这种精神将头翘了翘。
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够把瑞德重新拉回来。
她只要对于那一个男人有了心,她是从来不会拿不到手的。
「我等明天回陶乐去再想罢。那时我就能够忍受了。明天
,我想一定有法子可以把他拉回来。
无论如何明天总已换了一天了。」
(全书完)

Euphy_Chan

非得要别人叫你,你才能进去关心一下吗?要不要八抬大轿请你啊?妻子怀孕,你第一句话就是父亲是谁,还(不小心)把妻子推下楼去差点死掉,你还期望妻子对你说什么?事后你也从没有为你的言语侮辱、行为过激、还有那未能出世的孩子而道过歉,只是装作无事发生的躲过去了。巴特勒的确对斯嘉丽做过不少让我感动的事,让我之前一直都喜欢巴特勒,但他的这份“控诉”着实让我接受不了。而且很多言行上也是巴特勒自己一直在把斯嘉丽往外推,斯嘉丽觉得自己在婚姻中没有爱,有的只是交易和侮辱,然后艾希礼又一直吊着斯嘉丽,加上斯嘉丽自己对感情的愚钝,特么这三个人碰到一起真是绝了。。。

回复@Euphy_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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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用户评论

素心简爱

无以言表,唯有用手中所有的月票向经典致敬,向主播致敬!

本音物语 回复 @素心简爱

感谢听友支持

ZerdyeHayrat

感谢主播!

本音物语 回复 @ZerdyeHayrat

感谢相遇,在些揖别,他日再会。另外,可能现在说有点晚,但对个人小主播还是挺重要的,朋友们,如果您听得进本音名下的任何一本有声书,请在听十分钟之后,别忘记给出星级评价,尽量多写几句,让本音知道您的感受以提升播讲水平,这个星级评价挺重要的,它可是直接决定有多少人能看到该专辑的,平台会根据这些数据来决定宣传流量,为了让更多的人与我们同行,麻烦各位朋友啦!

ajjh

感谢您

本音物语 回复 @ajjh

本音呈现的是声音,您显示的是美德,包容不足而予以鼓励……总的说来还是我赚了感谢您的反馈和支持,来日方长,有机会在声音的世界再会。

听友297852922

感谢主播,读得太好了!非常期待您的下一部作品。

小王子wl

谢谢主播的倾情奉献,太棒了!因为原著和电影都非常熟悉,所以没有催更,闲庭信步似的跟随主播一路走来。

不说h 回复 @静待一二

因为想要的越来越多了,本来他是没多爱的,只是喜欢觉得有趣,后面才慢慢深爱的,也一直等思佳爱他,可是在他等不到思佳爱他后只能先退而求其次让跟她求婚,结婚的目的达到了当然还想要更多,于是又要求爱他了,才会在婚后无数次嫉妒发疯,他对察理和扶澜都没有多在意,但他太在意太嫉妒希礼了,根本无法容忍思佳表露出来对希礼的思念和维护,因为这种影响对思佳太深了,他根本无法相信思佳爱上自己,也看不清了,明明别的地方他对思佳是很了解的,当局者迷吧

本大小姐昵称不存在 回复 @静待一二

是这样,对男人肉体出轨的容忍太大了。 但是思佳也确实是不会爱人的,瑞德还是教给了她,她还年轻,明天总会好起来的

静待一二 回复 @小王子wl

主播讲的太好了我不认为白瑞德有多么爱郝他佳,虽然他说自己有多爱,但是总在关键的时候出状况,比如说第一次思佳对他动心的时候,她收到了贝尔送来的带瑞德名字的手帕,离开亚特兰大的那个晚上是最有可能,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但是瑞德参军去了,就算后来他们结了婚,其实思佳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瑞德,就算偶尔还会想起西里,但是他作为一个太太,并没有太出格的行为,而且她的性格一直都是那样,没有变化,反而瑞德后来越来越计较了。夫妻之间,女人需要的是爱,男人需要的是理解,而他们两个刚好相反。思嘉是骄傲的,瑞德有点自负,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很难幸福,只能说这部小说是思佳的传奇,那些男人只是点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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