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 莲师入藏与绝天地通

通俗西藏史（一百七十四）——莲师入藏与绝天地通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到，寂护大师首次入藏跟赤松德赞聊的挺愉快，他也获得了开坛讲法的机会。但仅仅四个月之后，吐蕃就遭遇了自然灾害的打击，“雷击红山、水淹旁塘、瘟疫流行”。

反佛大臣形成了大合唱，让赤松德赞也无可奈何。

就在寂护大师被迫离开之前，他向赤松德赞推荐了莲花生大师。

莲花生大师也称“邬坚仁波且”、“邬坚白玛”，天竺乌仗那国人，按现在的地理概念是巴基斯坦北部斯瓦特一带。

有关他的一生充满了神话色彩，但我们至少能确定，在寂护大师推荐他的时候，他已经以密宗咒术名动天竺。

当他接受邀请走进吐蕃，降妖伏魔的传奇就开始。

第一个出来挑战的是吉隆沟的妖魔，按照《莲花遗教》的记载：“（莲花生大师）预知该到降伏魔鬼时，来到尼泊尔险路，地方神发雷，……大师从腰取下金刚杵，挥刺山岩立刻穿一洞，从岩洞里钻过这边来”，此洞因而得名“金刚杵路”。

据说从此后，穿行于吉隆古道的旅客因祸得福了，都从此洞穿山而过。

《莲花遗教》还记载:“在芒域，他还遇到象雄山神扎拉赞梅，山神驱动两座大山挤压，莲师将随身携带的法铃解下，按入山中，山神连惊带怕，虔诚地献出自己的神、语、意三密神力和命根”。

这地方所谓的“命根”，在密法中说，就是每尊护法神都有代表他的命根的密咒。得到这条密咒的人，就能掌握护法神命根，使其听命驱使。[1]

据说在吉隆沟内岩壁上，尚有半个法铃露在悬崖之外。我去吉隆沟的时候，还真是用心找过“金刚洞路”和悬崖上的法铃，可惜一直没找到。估计是人品太渣，大家去的时可以留意一下。

当莲师辞别芒域之时，站在贡塘拉山口的顶端，回望这片谷地，眼见雪峰环抱直入青天，山下林木滴翠，溪流潺潺，不由非常感慨，转头对身边众人说：“此地，可吉隆名之”。

由此，吉隆（藏语“快乐”之意）之名流传至今。

然后莲师一路东行，沿途各种不折服的山神都跳出来比划，无一不被莲师饱以老拳。

按藏文史料的记载，被莲师降服的神山，包括十二丹玛、雅拉香波、念青唐拉及其二十一眷属、冈底斯山二十八星耀神、阿尼玛卿山神、墨竹龙王、康地的玛桑亚邦山神，以及桑耶寺护发白哈尔财。

这还是其中比较有名的，那些名声不显的不计其数。

看一下这些地域守护神所在的区域就能发现，念青唐拉在西藏的当雄、雅拉香波在西藏山南的乃东，阿尼玛卿在青海果洛、冈底斯山在西藏阿里。

这四位大神总称为“雪域四大神山”，驻锡于此的山神，被称为“四大拉钦”或“四大念青”。

另外，十二丹玛女神分布于西藏各地，藏语称“丹玛久妮”。她们和二十一格年山神，被认为是青藏高原和喜马拉雅山脉的守护神。[2]

也就是说，莲师降妖伏魔的足迹踏遍了三大藏区的山山水水。所以，我们在藏地旅行的时候，到处都能听到莲师的传说。

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莲师的“暴力美学”呢？

他其实解决了佛教如何在西藏落地的问题，这个问题恰恰是寂护大师没能解决的。

如果我们说的更学术一点，莲师最大贡献的在于——调和了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之间的矛盾，使佛教和苯教有机地融合在一起。

在佛教传入之前，西藏形成了一套多神崇拜的信仰体系，虽然系统性尚不够完备，但毕竟已经有了结构框架。

这时候寂护带着一个体系完整的佛教理论进入吐蕃，想用一个成熟系统覆盖本土的原有系统，当然就引起抵触了。

你毕竟是面对的是人，不是在给一台电脑换操作系统。

人是情感，有好恶，可以相互感染的生物，很容易陷入非理性的状态。

所以，寂护这种以讲道理为主的传播方式，在流传了几百年的本教面前，很难获得成功。必须要有一种触发转变的媒介，这种催化剂可以是王权，也可以是经济利益。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赤松德赞不够强势，没办法提供强硬的催化效果。

面对反佛的大合唱，他只能选择暂避锋芒。但在送别之时，寂护反倒显得比赤松德赞更有信心，因为他看到了本教最大的弱点，并且给赤松德赞指了一条路。

在《拔协》的记载里，“为使众蕃人信佛法，我将与蕃地的诸外道辩经，邬仗那咒师莲花生可与外道斗法。”

也就是说，寂护发现了本教体系不完备的特点，同时也看到了本教基于鬼神崇拜的缺陷。

既然你们这么相信巫术，那我们佛教又不是没有，莲师就是密宗咒术的集大成者，把他请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就是寂护推荐莲师的根本原因。

莲师来了以后确实很成功，他通过一系列手段，将在吐蕃人心中已经根深蒂固的各种神灵、仪式等纳入佛教之中，既体现了佛教的思想原则，又适应了藏族传统的心理、习俗。[3]

他收服神灵的行为，说白了就是融合，或者说是佛教的本土化改造。

这些原始崇拜的纳入，让佛教在吐蕃落地生根，也创立了藏传佛教的一个新神祗——“护法神”系列，藏语称为“却”。

这个新增的护法神系列编制没有限额，不论抓多少都可以装到篮子里。

现在西藏种类繁多、造型各异的护法之神，和内地的神灵形态迥异，与汉传佛教的菩萨崇拜也不类同，都是拜莲师的铁拳所赐。

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莲师就是比寂护厉害，比寂护水平高，寂护没解决的问题，让莲师三下五除二就给办了呢？

答案是不能！

因为寂护和莲师属于不同的流派，就像你不能拿粘豆包跟云吞比，哪一个更好吃。

我们只能说莲师的套路，更适合吐蕃当时的社会环境！

早在佛教传入之前，西藏地区就形成了自己的崇拜体系。

这种崇拜体系深深嵌入了西藏的社会生活，按照本教自身的描述，此时本教祭祀功能是“上敬神灵、下伏鬼怪、中兴人事”。这种作用在《汉藏史集》里描述为“自聂赤赞普到第27代赞普拉托托日年赞执政期间，均由‘仲、德乌、本’三者护持”。

其中的“德乌”，东嘎•洛桑赤列先生将其解释为“讲谜语者”。

这个讲谜语的人，肯定不是让大家猜灯谜，而是一种被赋予了神秘性的人物。

意大利藏学家图齐先生在《西藏的苯教》中解释的更清楚，“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认为，迷歌师是一种占卜师。在一些关键时刻就使用他们，如在开始战争或被普遍认为是危险的举动之前，就要这样做……当我们仅仅根据这种假设，所赋于他们的国家保护者的职责，方变得可以理解了。”

这个解读谜语的人，应该就是神巫。

他们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职责，可以用沟通神的方式，来传达神的意志。

在《西藏的神灵和鬼怪》一书里，对神巫有这样一个描述：“世间护法神中的许多神灵，以确定的次数控制男人或女人作为他们的代言人。通过这些代言人，在一定的场合，神灵使他们的意愿为人所知，或者是给那些祈请答复的问题作出预言式的解答。”

这就是西藏神巫神圣性的来源，他们背后站着莫测的神灵。

所以，他们就是神圣意志的代言人。

大家应该还记得，吐蕃初代赞普聂赤，就是在十二智本的拥立下获得了执政权。这就可以看出来，神巫的神圣性可以覆盖王权的神圣性，在吐蕃社会中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当这种充满神圣性的影响力过渡膨胀，必然对世俗王权产生干扰。所以吐蕃的第八代赞普止贡才会推动灭本，要求国内的本教法师离开。

这场灭本运动，可以认为是藏地版的“绝地天通”，相似的事件在中原和埃及都曾经发生过。

黄帝的孙子颛顼（zhuān xū）做过一项改革，《国语·楚语》里记载：“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这话的意思就是颛顼让一个大臣管宗教事务，另一个大臣管理人间的行政事务。互相之间不干涉，这就是所谓的“绝地天通”。

对于我们生活在现在社会的人，甚至都感觉不出这项的改革有什么意义，宗教事物和行政事物本来就是分开的。

但远古时代不一样，那时候“人神杂糅、民神不分”。

也就是说那个时代，神与人之间没有一定的界限，神与神、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一定秩序，人人都可以祭祀天神。

那么问题就来了，王权的基础来自于神授，也就是所谓的“君权神授”，要不凭啥您代天牧民，不是隔壁老王呢？！

可人人都能做巫师，家家都能沟通天神，其结果就是，指不定哪天就有人宣布，自己也受命于天，代天牧民，那这国家不乱套了嘛。

颛顼改革的目的就是“剥夺凡人与神直接沟通的权力，由国家任命的祭司主持宗教活动，所以叫绝地天通。”[4]

说白了，颛顼绝的是其他人“天地通”的权力，把这种权力攥在了自己手里。

颛顼改革之后，中原地区的宗教与政治就分野了，说的再简单点，就是“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凯撒需要的时候，可以把上帝拿过来用一下，但上帝不能把凯撒拿过来用一下。

所以，颛顼的改革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

同样的视角，我们来看看藏地。

传说中，止贡赞普之前的天赤七王，每个人头上都有一条光绳。

他们可以通过这条光绳回到天庭，这是不是“人神杂糅”？

祭祀鬼神的权利掌握在各地的本教祭祀手里，这是不是“民神不分”？

所以，止贡赞普和颛顼面对的状况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只不过，颛顼的改革成功了，止贡赞普的改革失败了。

甚至于止贡赞普的失败，不是简单的没能“绝地天通”，而是反向的被别人“绝地天通”了。

传说中，止贡赞普因为愚蠢，砍断了头上的光绳，吐蕃赞普们就此失去了回归天庭的能力。

这也就意味着，赞普的身份从神格跌落成了人格，从自己就是天神，跌落成了天神后裔。

这惨痛的失败，让吐蕃王室深刻的认识到，用王权覆盖教权，在西藏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于是他们选择了一条更柔性的道路，用一个信仰来置换另一个信仰。

这就是吐蕃王室矢志不移的支持佛教的根本原因。

这株宗教之花，在松赞干布手里发端，在尺带珠丹手里培育，等到了赤松德赞时期终于开花结果。期间经过了漫长的一百三十年。

从这个角度上看，莲师的所作所为就是“绝地天通”的另外一个版本，只不过是用佛教置换了本教。

我们来看看莲师的手段，是不是“绝地天通”。

在《拔协》里描述了莲师降神的经过，“（他）选出十个出身高贵、父母双全、祖父母俱在世的男孩做降神者，举行圆光。结果四大天王降临，使夜叉、火神原形毕现，不驯服的神、龙也变成人形，对他们，由莲师施以威猛镇摄。对那些善神则由寂护大师说法劝善，立誓护

法。如果这样做了还有不驯服的，便全部施以火祭而消灭之(即用火烧死)。”

这段记载说明了什么问题？

莲师也降神，他选了十个孩子做代言神巫，然后用法术打断了其他代言神巫的降神过程，使他们从降神的癫狂状态恢复正常。再对这些神巫进行训导，让他们立誓护卫佛法。还不折服的，就烧死他们，直接肉体清除。

这一套操作下来，在普通人眼中就变成了莲师降服了那些神灵。[5]

那么这种用佛教方式剥夺本教通神能力的举动，算不算另一种方式的“绝地天通”呢？

相似之处是，二者都是通天能力的转移；

不同之处是，颛顼的转移是从宗教转向了王权，吐蕃则是从一种宗教转向了另一种宗教。

关于莲师入藏的论文，我看过好多，但没有一篇跟绝地天通联系起来。所以，大家听个乐就得了，千万别当真！

可别那天跟人掰扯的时候，把老布瞎白呼的理论拿出来说事儿。

你放心，我会否认三连的哦，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说完了绝地天通，我们再来说说另一个问题。

同为佛教的顶级大咖，为什么寂护水土不服，而莲师无往不利呢？

为什么我们说莲师更适合当时的吐蕃社会呢？

当时的吐蕃社会还处在宗教萌芽的阶段，人们对宗教的诉求是为了保证生存，于是招福消灾成了最能打动人心的东西。

这样一来，咒术能力的强弱，就成为判断宗教优劣的唯一标准。

这也符合宗教发展的规律，人类社会越原始，对宗教功用的需求就越实际。

而此时天竺的佛教已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它不仅解决人的生存需要，也要开始解决精神领域的间题。[6]

但对当时吐蕃人来说，寂护的理论太复杂，难以评判它的好坏。于是佛教就陷入了一个难以落地的窘境。

寂护请莲花生入藏的目的，就是用佛教密宗的咒术来对抗本教的仪轨。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所以，莲师比寂护更能适应当时吐蕃的社会环境。

但我们也要注意一个问题，莲师拳打脚踢的一顿捶，看上去确实轰轰烈烈，可实际上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最后还得寂护大师出来讲道理。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这大概就是寂护在唐卡里带班智达帽，手捧经书，结说法印，而莲师拥法杖，手持金刚杵的原因。

说白了，大家都是文明人，在桌子底下可以互相踹，但解决问题还是要回到桌面上。

所以，佛本之辩在公元771年正式展开。

其实跟莲师入藏有关的内容还有一些值得展开讲一下：

比如从本教的角度上说，莲师入藏产生了那些影响；

莲师入藏对佛教的密宗产生了那些哪些影响，再有一个问题就是，佛教和本教为什么不能在吐蕃共存？

这些问题我们将在后面的节目里展开探讨。

参考书目：

[1][6]、《从另一个角度阐述莲花生入藏及其社会后果》_朱丽霞；

[2]、《莲花生大师其人其事》_蒲文成；

[3]、《吐蕃时期的佛苯诤辩研究》_大米顿；

[4]、《汉族宗教的发生及其后世影响》_曹兴；

[5]、《佛教与西藏古代社会》_朱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