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简介
我来过长安
文丨王军红
大慈恩寺墙外的银杏树黄了。如一席月光漏过禅房的窗子撒在案几上,照得整个北广场满是佛气。其间有一棵黄得最是通透,不揉一片杂色,不惊一波涟漪。清清亮亮地站在那里颔目低眉,像一位身披袈裟云游归来的僧人,执手静待心无一物,写尽了释然。北方的雨水好似越来越稠密了。西安的十月,也在一场幽深的雨幕里换上鹖冠唐裾。一些人从我的身旁走过,他穿着圆领的公服,她也挑起贵妃的雍容。人还在今岁,神思已飘向开元年间。有人靠着雁塔留影,影子里有高大的华表柱和面目沉静的玄奘,身后堆着天竺来的佛经和帝国西域的版图。寺墙是朱砂调成的褐红。可以与北面的皇城遥相呼应。佛性虽是一个人的修行,但一个人却可以用脚底板画出大唐的天际线。王道以德威服众,佛法以慈悲化人。众生归心之地便是国土。佛地亦是国土,国土必定庄严!我去的那天无雨无风,于是银杏与国槐的叶子可以从容地落将下来。它们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旋转,忽闪着翅膀一样的想法投奔尘土。情怀很轻,心思也轻,看不出有多少感慨在里边。落了便是落了,至少可以换个角度去仰望树梢上的天空。可眼尖手利的保洁员还是赶了过来,他们也喜欢秋天,但不喜欢残叶,更不容许石板路上开出落英缤纷的样子。这大概是所有城里的树共同的悲哀。看不到自己褪下的思量,急急忙忙就把时间划成层层叠叠的历史。这座城依旧守着方方正正的格调。道路平平直直,里坊条条块块,人和树就在这些规矩里活着。大概城里的人从不会闲到去写诗,那些爱写诗的人才从别处挤进大唐的都城。登科得意也罢,仰慕繁华也罢,贬谪出走也罢,诗人们把人生的激情都投进了都城,便只好在出城时带走了失意和落寞。靴底踏惯了坚硬的石板和御道,才觉察出山野泥土铺成的绵软。和叶子一样,秋天和诗人的心只能藏在沉寂的泥土里。广场上飘过三声钟鸣,那是定时定点的音乐喷泉又要绽放了,懒散的游人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急忙围拢在栅栏之外。音乐平平仄仄牵缠绕梁,珠花随声起舞摇曳生姿,人们自行围好一座城,扯着脖子瞻仰水的欢腾,努力追忆大唐的幻境。似只凭这一场水的灵动就能完成历史的寻梦。一阵喧嚣过后,广场又归于平静。像一个王朝暂隐于城桓之下,择机在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换个姓氏又冒出来。水还是那些水,平白地多出些了功名之心,便只能蹿得老高,摔下来时也没有喊疼,恍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没有感动。可终究是这几抹水花润了古城遥远的天空。三十年前我是来过这里的。那时这里还算是郊外,城市真正繁华的中心,还远在北去的二十里之外。太宗皇帝当年把玄奘法师安置在这里,一定是为了时常能在皇城的角楼上看见大唐的荣盛。慈恩寺砖塔兀立的影子,就是他给万千臣民、八方来使树立起的帝国文化形象。佛法弘扬之地从来都在世俗与清修之间站着。它需要俗世的供养和膜拜,又不能离俗世太近。近则不恭,远则虚无。要不然再往南走二十里便是终南山。或者,连终南山都显得太近了……当年我因仰慕来到这里。三十年后,我是来看望一群活在时空记忆里的朋友。一些人和他的诗句被雕成了石头。与那些曾左右历史的大人物聚在一起,甚至比帝王将相更加知名。他们走在南广场的步行街上,吟诗作赋、举首兴叹。黄罗伞盖旌旗仪仗在前,笙萧车马虎贲羽林居后。跟着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君王游街而来。他们将树叶一般金黄的诗句留在道旁的阁楼上。将慈恩寺的钟声译成了清平乐调。他们纵酒唱词、搦管泼墨。耗尽了半部史书的才气,才妆出一个时代的惊艳。把铅华盛世的雕弓拉满,也把月光下的栏杆拍遍。有仰天大笑岂为蓬蒿的得意,有茅屋秋风巴山楚水的凄凉;有少年登科雁塔题名时的踌躇,也有贬谪构陷后的黯然。春风拂槛曲江流饮是大唐的风姿,主明臣贤万国来朝是皇帝的傲骄,内忧外患藩镇割据是帝国的顽疾,江山易姓人心叵测是王朝的宿命。声名虽远终不过一场华丽的盛宴,琉冕再贵也抵不过四起的狼烟。可家国灭了天下还在,人心散了诗歌还在,宫厥倒了塔寺还在,贵族殁了秦腔还在。都城就是都城,兴与亡是,明和暗是,喜与悲还是!也许这世上的东西,越不被定性越存在得久远。譬如:传统、气场、格局和口耳相传的俚事方言……西安是一座活在历史中的城。历史不光是一行字、一块碑、一座塔、一处遗址、一串往事,他更是一种时间里养成的精神气象。是一群人争了许久,也吵了许久,追溯到这里却同时为它雄浑广翰的王气所折服,是你只有来了才能感受得到的沉静之丰富。中国人从不敢在自家的祠堂里妄言喧哗,他们可以质疑许多事,却始终认为世上最正确的事,就是父母生下了自己!而王气又是什么?是山水形胜?是宫墙峨冠?是敕令?是威武的高台和御林军?或许都不是!它应该是连一个最普通的人走近时,都踌躇满志的地方……自从有了祠堂,一个氏族最基本的格局便形成了。有了需要对外守住的精神疆域和山水田林,有了对内约束子民的宗法与规则。百家姓在这个村子里各自成长彼此竞争,今秋你当政明春我登台,谁也别指望只坐享其成,还能在大族长的椅子上永远坐下去。哪个姓氏里不出几个能人巧匠,哪个草庐下不掩藏主祭神祗的志向。再不济,还可以用武略成匡扶之功,以智谋名王佐之才。富百年必生纨绔后辈,穷三代常有麒麟之子。村东头良田沃野文脉鼎盛,村西头荒蛮广袤骁勇善战。北面的人刚毅耿直重道统政治,南面的人细腻温婉关注生活。你读过的书我也读过,你做成的事有了机会我未必做不成。但只有站在祠堂前,你才有雄视阶下的底气和光芒。既使某个狂徒把祠堂一把火烧了,只要还有一方柱礅石在,有人坐上去,就还是庙堂正中的那把椅子。西方人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长安何尝就是一朝一夕间混成了都城?三千多年的老城,散落了一千一百年陛下觐见的时光。它自是傲娇惯了,矜持惯了,也修持到足够气定神闲。连当初的一片秋叶都沁出了自洽的神色,连谯楼上飞过的鸟雀儿或许都见识不凡,它们欣赏过胡姬的肚皮舞,也听品评过李龟年的音乐,昭君出塞的背影,霍去病封狼居胥的诏书,李白呈给贵妃的填词它们都见过,汉唐人物、军国大事、宫闱之祸它们都记着。住在这座城里,你的心永远不会虚空寂寞!你若想真正理解中国人,西安便不可不来。中国人的内心世界,只有在西安这方土地上才能找到合适的注解。关中沃野四塞之地,大河心腹黄土文明。耕战立祀又善营工巧,进退有据亦怀柔天下。乱世间是王服四夷安居乐业的梦想,康泰时慵懒自足颐享天年。骨子里敬重圣贤,非常处却不惜去做小人。能堆起风骨凛凛,又甘于隐入烟火清淡。要不然,你怎么能从秦腔中听出古朴苍迈,品出动情和幽婉……秦腔吼了几千年,声嘶力竭性如烈火。它是从《春秋》、《左传》、《诗经》里走出的那些人,顺流而下立于时间的船头笑骂尘世。人间的故事并不复杂,是人心把故事演复杂了!良将小心事主,忠臣艰难奉君,国士舍身酬天下,小民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我们的历史太长,道统太大,典册太丰,英雄和阴谋家太多,生生地将一把本该绵软的白面烙成了钢硬的锅盔。诗与文真的没有用!它赞颂盛世也为战乱哀鸣,英姿勃发又神情戚婉。它改变不了什么,只是留下了往昔历史的音容。历史也没有用!写历史的人曾苦心地以为,记录下那些事可以让历史本身少走些弯路。可一代代王朝覆灭了,一年年纷争频仍。风云跌宕潮起潮落,世态炎凉一如往常。人就是那种唯独可以进化出矛盾对立性的动物。西安人其实不太受用“西安”这个名字。总觉得少了些应有的大国大城的气度。把这座城定义为一个方位上的存在确有些不妥。这座城一直认为自己站在中国历史和世界文化的中枢神经上。中华这棵巨木长得再大,子孙们撒得再远,大树连接起的天与地都是最雄浑的。他们的心魂终要埋在这里!西安人骨子里都馋一碗地道的面食,于是我后来还是在不夜城的某个餐馆里点了一碗。吃面真的是件顶有文化的事情。来自西亚的小麦被中国的石磨激发了灵魂,于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再配上秦岭山上的溪水,辅以关中的枣木檊面扙,景德镇的瓷碗、一囗千年翻滚的汤锅,佐以原产南美的蕃茄和辣椒,山西的老陈醋,亦荤亦素的鸡蛋,再用七寸六分长,两根半圆半方的筷子送入口腹,只需一咥,便天下太平日月绵长。这辈子做不到雁塔题名,做不到潇洒快意,就在四条腿的木凳上坐一会儿,喝碗清汤吧。秋有愧色、钟馨悠远,长安就算我来过了……作者简介:王军红,生于丙辰秋月,西安蓝田人士。闲读杂书,参悟世相。自牧江湖,偶作文章。现供职于某县级剧团,汉中市留坝县特骋驻村作家。

西樵

久违的朗诵,亲切的声音,在这冬夜,给人特别温暖安静的感觉。

云舒微雨 回复 @西樵

确实久违了!再忙也不能忘记自己的热爱不是?这里依然有我牵挂,是我忙碌日子里的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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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微雨

确实久违了!再忙也不能忘记自己的热爱不是?这里依然有我牵挂,是我忙碌日子里的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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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阅读,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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