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人生是一场又一场重逢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VS李易《沪上重会林兄》

 第三集：人生是一场又一场重逢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VS李易《沪上重会林兄》 

上一集我们的题目是《人生是一场又一场离别》，可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我们同样也可以说人生是一场又一场重逢。今天，我们就来看一看中唐诗人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和当代李易，也就是我本人的《沪上重会林兄》这两首讲重逢的作品。 

上一集我们在讲大才女薛涛的送别诗《送友人》的时候，提到了李益的一首《写情》，其中一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把他和妓女霍小玉之间因为世俗的限制，离别之后永不能再见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思念之情写到了极致。今天我们来看一看他的另一首描述因为战乱，他和少年时期就已离散的表弟在躲避战乱的羁旅途中偶然重逢的五言律《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先来看首联：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李益非常不幸，少年时期就碰上了安史之乱，这导致他和他外弟，也就是表弟，从小就因为战乱而离散，多年未能再见。这一天，诗人在躲避战乱的窘途之中，很有可能是在一间客栈里，和他的表弟意外重逢，十余年的离乱，竟然以这种戏剧化的方式一朝重逢。两人上次见面还是黄发垂髫的三尺童子，想不到今日重聚，却已是弱冠少年。虽然都是满面尘霜，但血脉的联系依然使他们几乎一下子就认出了彼此。

接着看颔联：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不但是一联对仗句，还是两句互文。两人在躲避战乱的旅途中偶然相遇，互相打量之下，为了进一步确认心中的猜想，便起身询问对方的姓名，这才有了这场姑表兄弟的意外重聚。两人不由得共同回忆起小时候彼此的容貌举止和童年趣事，更加惊异于造化弄人，长大成人之后竟然在这里不期而遇。问姓对称名，惊对忆，惊初见对忆旧容，对仗非常工整。

再来看颈联：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十多年没见，兄弟二人真是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时局动荡，骨肉离散，两人都在战乱中长大，肯定都是经历了人间的各种苦难，尝尽了生活的百般滋味。这里用到了一个典故：葛洪《神仙传》里记载，仙女麻姑应邀前去和另一位仙人王远相见，一见面麻姑就说，自从上一次跟您见面以来，我已经亲眼见到东海三次变成桑田了。这就是成语沧海桑田的来历。兄弟二人在长年颠沛流离的逃难过程中的种种艰辛与磨难，这一切的一切，诗人只用了一句“别来沧海事”，就将这些所有经历尽皆囊括其中。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天色便已到了薄暮时分，远处传来阵阵寺庙的晚钟，提醒着他们相聚的时光已然过去了大半，所以诗人在对句中说“语罢暮天钟”。再来看看对仗，别对语，动词对动词，这里的语是说话的意思；来对罢，都是虚词，别来对语罢；事对钟，名词对名词；海对天，都是自然界境象阔大的事物；沧海对暮天，沧海事对暮天钟，工整对仗。

再来看尾联：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人生是一场又一场重逢，人生也是一场又一场离别。战乱尚未结束，明天一早，我们又即将踏上各自的旅途。表弟啊，明日的你又将继续奔赴岳州，看着那一重又一重的秋山，你我这羁旅漂泊的生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我们回头再来看看这首诗的押韵，第二句的逢，第四句的容，第六句的钟，第八句的重，押的是《平水韵》的上平二冬。《唐才子传》中记载李益：风流有词藻，与宗人贺相埒，每一篇就，乐工赂求之，被于雅乐，供奉天子。意思是后世评价李益的才华和与他同宗的诗鬼李贺相当，每当完成一篇作品，就有乐工贿赂李益身边的人，第一时间取得他的作品，谱成雅乐演唱，用以供奉皇帝。又说他“鞍马间为文，横槊赋诗，故多抑扬激厉悲离之作，高适、岑参之流也。”意思是李益才思敏捷，可以在短短的马背上的时间就写出漂亮的文章，将兵器在马上一横就可以出口成诗，而李益的诗风激越悲离，和边塞诗派的代表高适和岑参是一个路数。

看完唐代前辈诗人李益的作品，我们再来看一看当代古诗词创作人李易，也就是我本人的作品《沪上重会林兄》，这同样也是一首描写老友重逢的五言律。

瑶台昔座客，携醉楚云端。

夜隐愁心去，弦挥绿绮还。

禅心耽柳色，慧梦渡阳关。

高望金风起，颉颃上海滩。

近年来我旅居英国伦敦，因为工作关系与来自香港的林兄结识，巧合的是我们两家住得很近，而且由于志趣相投、爱好相近，所以我经常跑到他家去喝酒聊天，几年下来，感情越来越深，遂引为知己。去年我搬回到国内，我的这位林兄就屡次提到想要到上海来看我，但因为工作繁忙，一直未能成行。今年10月，林兄终于带着他的夫人和一双儿女来到了上海，我们两位老朋友终于又可以在一起把酒言欢了。当天晚上，我带他去了我在上海新结交的一位朋友、古诗词吟唱大师杜兄的家里，一起品茶聊天，我们在聆听杜大师的灵魂音乐之余，尽情倾吐这一年来各自的变化和进步，直到深夜方才各自归去。次日中午我们又约在新天地一起聚餐，林兄送了我一件与他穿的同款T恤，这是在国际市场上很受欢迎的高端中国服装品牌之一，英文名叫China Tang，中文名称“上海滩”。第二天林兄就和家人一起飞返伦敦了，唏嘘感叹之余，我便写下了这首《沪上重会林兄》。

先来看首联：瑶台昔座客，携醉楚云端。瑶台是我国古代神话中神仙的居所，我在这里用来形容林兄家的别墅富丽堂皇，宛若仙境，而我曾经是这里的常客，当年座上宾的美好记忆，今天回想起来仍然很是怀念，所以我说“瑶台昔座客”。我和林兄常常在他家里呼朋唤友，高谈阔论，林兄家有一位捷克女佣，居然能够做出地道的中国菜，所以非常幸运，我们每次的聚会都有美酒佳肴相伴。在远离祖国一万公里之外的英国，能有这样的朋友倾心相交，那种感觉真是非常的好，所以我形容这种感觉是“携醉楚云端”。

接着看颔联：夜隐愁心去，弦挥绿绮还。我回到国内后常常会想起林兄，常常回忆起我们曾经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林兄也经常向我感叹：兄弟呀，你走之后真是整个朋友圈都冷清了不少啊。所以我们俩时常会在夜半微醺时分想起对方，也常常通过微信向远方的老友诉说彼此的思念，所以这里我说“夜隐愁心去”。为什么要用“隐”字呢？因为这种淡淡的愁绪，我们也只能把它隐藏起来，期待着未来的重聚。这一联对句中的“绿绮”是一个典故，我在本栏目的第一集李白的《听蜀僧浚弹琴》里曾经跟大家分享过，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李白的老友、来自蜀地的僧人浚大师，怀抱着天下名琴绿绮，从峨眉峰飘然而下，为李白抚琴一曲，以遗离愁。我的老朋友林兄，今天也怀着和蜀僧浚为李白弹奏绿绮琴时同样的殷殷情意，来到了我的身边。所以我说“弦挥绿绮还”。看一看对仗：隐对挥，动词对动词，夜隐对弦挥；愁心对绿绮，都是偏正结构的名词词组；去对还，一个去一个来。没有问题。

再来看颈联：禅心耽柳色，慧梦渡阳关。我们今晚一起在杜大师充满古意的歌声和琴声里浸润灵魂、参悟禅意，而明天你就要回到伦敦去了，我在心中想象着古人折柳送别时的情景，在心中默默的祈祷，这恼人的离别能不能晚些到来，就让今晚这悠扬的琴声、这孤独的禅意，能够尽量拖延一下这无情流逝的时间吧。这里多说一句，为什么古人送别时要折柳呢？那是因为柳是留的谐音，折柳送别就是希望你不要走得如此匆匆，希望朋友你离去的脚步能够停留片刻。这一联的出句，我在禅心和柳色之间下了一个“耽”字，我彼时的心情是多想留住这美好的相聚时光，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禅心耽柳色”啊。再来看对句：林兄，当你回到伦敦，你也一定会想起我们今晚畅快的相聚吧。在梦里，你是否也会穿越这一万公里的遥远距离，穿越那在古代被认为是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分界线的遥远的阳关古城，来和我相聚呢？所以这里我说“慧梦渡阳关”。再来看看这一联的对仗：心对梦，禅心对慧梦；耽对渡，动词对动词；柳色对阳关，都是偏正结构的名词词组；耽柳色对渡阳关，也各自结成了一个动宾结构词组。

再来看尾联：高望金风起，颉颃上海滩。金风就是秋风，古人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相对应，而西方在五行里面属金，所以秋风也称金风。另外还有一层含义，林兄所在的伦敦，其地理位置在中国的西边，我在这里用到“金风”二字，不但代表我们相聚的时节是秋天，而且也隐含了下次的相聚林兄依然会乘着西风而来的愿景。这里我再介绍一下古人对春夏秋冬风的不同叫法，除了把秋风称作金风，也把春风叫做和风，夏风叫做熏风，冬风叫做朔风。林兄，我们明天的离别将是一次壮别，我深信离别后我们都将在各自的生活、事业方面取得足以自豪的进步，而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必将再次昂然重聚，所以我说“高望金风起”。这一联对句中“颉颃”二字的本意，是指两只鸟在空中随着气流的变化从容的变化着飞行姿态，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相伴着自由飞翔的情景，《晋书·文苑传序》里说：“潘夏连辉，颉颃名辈。”就是指潘岳、夏侯湛这两位西晋时期不相上下的名士。“颉颃上海滩”的意思是：下次重聚的时候，我要和林兄你一起，在上海滩的上空自由的翱翔。这里的上海滩还双关了林兄这次送给我的China Tang同款T恤，前面我们说过了，这个品牌的中文名称正好也是“上海滩”。所以这里我也是在隐晦的对林兄的馈赠聊表谢意。

最后，我详细对比了一下，我们这两位相隔1200多年的作者不但谐音同名同姓，各自写了一首描写友人重逢的五言律诗，更巧的是这两首作品的起句竟然都是平起仄收，这也意味着我们这两首诗每一联、每一句的平仄结构都是一样的，看来我和我这位同名前辈，还真是缘分匪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