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恬时空｜小幺舅

麦恬时空｜小幺舅 ｜作者：刘刚 ｜演绎：麦恬 ｜制作：池展

小幺舅 

文/刘刚

外婆的家前门当街，后门临岩。岩下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解放前是花园，解放后变成了一片桑树林，这家大宅子也成了公社的办公场所。

没什么玩的，我就喜欢坐在后门高高的门坎上看风景，风大的时候，桑树叶便摇曳成浪，一排排荡来荡去。

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外婆就说，这娃儿，又在发呆了。妈一般会摸摸我的头，问：乖，哪儿不舒服。回头叫我爸来看一下，爸则说：这娃，从小就喜欢思考。

桑树林的后面就是公社的大礼堂，小幺舅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被纠集在一起唱歌跳舞，被称之为宣传队。又成为小镇的一种娱乐，就是看文艺节目了。宣传队员大部分是在小镇下乡的知青，小幺舅是其中的骨干，演的一般都是杨子荣、郭剑光、严伟才这样的英雄人物。

知青挤破头也想进宣传队，进了宣传队意味着不必下田干农活，还可以住在镇上不必住在村子里的知青点。那个时代，每个县、每个区、每个乡都有这么一支半专业的宣传队。集中了一批俊男靓女。整天在这个古旧的镇子招摇过市，使灰扑扑的街市添了好些亮色，成了小镇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帮少男少女在台上教育乡亲，在台下娱乐邻里，也算是一道风景。

宣传队的宿舍就设在礼堂的两个耳房，男女各一间，大通铺。白天排练，总能听见零零碎碎的乐器声，嘻嘻哈哈的笑声，那是知青们在排练节目。　　　

晩饭后会安静一些，小河边、小树林，撒着成双成对的男女，桑树林更是知青们的天堂。

小镇经常停电，某日，暴雨，停电，镇子里一片漆黑，闪电一次次地拉裂了天空，紧跟着的雷声则震裂了大地。小镇被震慑住了，家家关门闭户，一场雷声与雷声之间，除了野狗的狂吠，没有其他的声音。

忽然从知青屋里，有人高亢地唱道：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一青松，有人复了一句，立马有男男女女的合唱喷薄而出，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凛然屹立傲长空，八千里风暴吹不到，九千个雷霆难动……

唱到九千个雷霆时候，几乎整个镇子都在唱，宣传队几十号少男少女，跑到广场上，一道闪电过后，我看见小幺舅站在人群的最高处，高举着手，做出个标准的造型。这个造型激动得我热泪盈眶，我亲亲的小幺舅，从那天开始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英雄。

看电影是当时少有的娱乐活动之一，小镇大约一个季度可看一场电影，流动的露天电影队要到来前，就会在镇革委会的门前挂一个牌子，写上要放的电影，立马会引发一场小小的骚乱，各家的小孩扛着各式的板凳到操场上抢位子。

小镇上看的电影更多的是八个样板戏，反复看也就厌了。离小镇十公里地方有一个军校，每周放一次电影，也放一些战争片，如《南征北战》《地雷战》之类。跟着小幺舅步行去看电影，我只能说那是我最早的艰难跋涉。

看完电影往回走，天已经漆黑了，有月亮的日子，月光就把云衬托出各种图案，月光下石板路有些发白。回小镇的人形成一队人马。在这支队伍里，有很多宣传队的寂寞男女，小幺舅是个中心人物，小幺舅嗓子极好，一亮嗓子，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就会赢得一阵喝彩。有时，小幺舅也唱黄色歌曲，有一次唱了，月亮出来照山岗，想起我的阿妹——

什么是阿妹我不是很懂，我只觉得一阵风在吹我，很陶醉。

看电影的路上，这是我人生中最早的音乐盛宴。

小幺舅用今天的话说是个超级大帅哥，有一头自然卷的头发，不用洗发液洗头，就乌黑发亮，挺直的鼻梁上有一对剑眉，小幺舅的嘴很有轮廓，微微外突，用今天的话说叫性感。小幺舅从小学开始就是宣传队的文艺骨干，扮演的都是郭剑光、杨子荣、严伟才之类的人物，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下来，已慢慢长成一个身板挺拔的小伙。冬天，小幺舅穿着一件军大衣，我爸送的，春秋则穿一件当年少见的夹克衫，我妈送的。在小镇显得很突出。

小幺舅又是个玩主，所以走在街上，屁股后面老跟着一批小孩，自然，也有很多少女的眼神从门缝和窗户后面追出来注视着他的背影。

在宣传队里经常给小幺舅一起演对手戏的一个女主角是城里下乡到小镇的一个女知青，梳一条油光可鉴的长辫子，经常穿一件黄军装，背一个军挎包。小幺舅他们都叫她小青，小青即使冬天穿一件军大衣，也婀娜多姿的，打扮得很有分寸。

小幺舅对小青的那点意思，连我们这种半大小孩都看得出来。小镇有很多人追求小青，都被小青拒绝了，小青说，她有男友了，是个空军。但是小青与小幺舅的关系，连我们这些半大小娃都看得出来。

小青走在街上，始终有泼皮纠缠，一次终于被小幺舅碰到了，小幺舅呼地冲上去，两人扭成一团。那厮是个大汉，但动作笨拙，小幺舅靠身段灵活，与之斗了好几个回合，终于被按在了地上，挨了好几拳头。大汉打得正起劲，忽然被人厉声喝住。一个矮个的黑脸汉站在一边，一挥手：给我捆起来。公社革委会的孟主任在关键的时候救了小幺舅。

被捆起来的知青以偷鸡摸狗打架远近闻名，人称坐山雕。曾在生日那天，纠集一帮知青过百鸡宴（鸡当然是偷的）。坐山雕每天游走在附近的几个乡场，那天正跟人打赌，看敢不敢摸小镇的第一美女小青一下。那是一个斯文扫地的时代，经查坐山雕父亲是某大学的著名右派，这下可不得了，在孟主任的责令下，小子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哀嚎了一天，后来又被全公社游斗，以震慑那帮开始变得嚣张的知青，那是后话。

那天小幺舅被打后，跑到外婆家，外婆一边用冷水给小幺舅敷脸，一边念叨。有人在虚掩着的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外婆走出去拉开门，见小青站在门外。外婆以当年白象街的幺妹到乡场上当少奶奶的见识，很世故地把头一摆，把小青放进屋里。小青捡起毛巾，给小幺舅清洗伤口，小青没有看小幺舅，泪就那样无声地流。小幺舅望着小青，心潮起伏，但望了望一脸警惕在一边坐着的外婆和懵懵懂懂站在一边的我，终于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

小幺舅尽管平时住在宣传队，但时常到外婆家里来蹭饭，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外婆也会叫我去把小幺舅叫过来撮一顿，但他从来没带过小青。那以后，小幺舅要带小青来，外婆也不反对，只是对小青也不热情。外婆的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知青耍朋友影响调工作。另一个就是觉得这女娃儿太媚，有股妖气。

我家临街的房子是前后两间，前面一间算是堂屋，堂屋与里屋之间有一道门，还挂了一道门帘。穿过后面一间卧室，就是后门，小幺舅图省事，经常从后门爬上来，然后悄悄地走到堂屋，拍一下正坐在街边做针线活的外婆，把人吓得半死。有一天，提前放学，我回到家里，大门闭着，没有人，外婆有时偷偷在里屋烧香敬神，搞点封建迷信。我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想吓外婆一跳。看到的却是两个人在亲嘴，是小幺舅和小青。我有些张惶地扭头跑到外面的街上，坐在街沿上喘气，不知该如何处理当下的问题，坐了一会，待心跳慢下来，才又回到堂屋里。我故意把书啪地丢到桌子上，又把一根板凳踢倒，总之，弄出了很大的响动。但里屋里始终悄无声息，我轻轻把门推开，里面已没有人影，后门虚掩着。

我在后门的门坎上坐下来，有些魂不守舍，望着远山和更远的流云。外婆回来后，烧火做饭一概不知，待外婆呵斥着我吃饭了，才回过神来。外婆对我的反常很怀疑，开始拷问我是不是又闯了哪门子祸，我有些急促地把我看到的情况向外婆简单地说了，外婆有些警惕地看着我，其实，每次在她质问我的情况下我的回答她都是用这种眼神拷问我，看得我心惊肉跳。终于，外婆确认了我说的话的真实性，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洞穿世事的话：这娃儿，不听话要吃亏。

时光就如镇子外的那条小河，平静地流淌。突然在一场暴雨后小河掀起波浪，小青走了，没有打一声招呼就走了，进城当工人去了。小青走的第二天，小幺舅才知道，小幺舅一下就急了，买了张过路车票就往重庆城去了，在牛角沱下了车，面对喧嚣的城市，无目的逛了两天后，小幺舅失魂落魄地回到镇上。没有回知青屋，直接回到了外婆家，往床上一倒，不吃不喝，睡了几天几夜。外婆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令小幺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青怎么会不辞而别？慢慢的真相开始浮出水面，结果是小青为了招工回城，被孟主任给睡了，孟主任边干还边说，你男朋友不是空军吗？空军干得，我海军干不得？结果这话被某个听窗的人给听去了，在小镇一般人是不敢得罪孟主任的，过了好几个月，才经过一阵阵的耳语和窃笑在小镇传开，像一层雾弥漫在石板街面上。

小幺舅彻底变了，经常喝得烂醉，经常夜不归宿，高亢的嗓子也倒了，在宣传队只能演演配角。后来，我离开了小镇，回到县城。有一天有人带话来说，说小幺舅被抓了，妈有些急地问，犯啥事了，来人说了句，跳贴面舞。妈在政法机构跑了一圈，回来说，现在严打，我也没办法了。又过了好几个月，听说被判了个无期，据说小幺舅还不算首犯，只算主犯。首犯直接就给毙了。

小幺舅只在监狱里关了几年，后来大的形势变了，改判后回到了小镇。听说当年宣传队的故旧还聚了一次，说了些向前看之类的安慰话。幺外婆从镇里供销社退了休，小幺舅就顶替在镇子里的供销社就了业，后来供销社改制，也就成了个体户，开始在小镇上摆摊。现实的长辈给他介绍了一门婚事，姑娘见面时坐在那，穿一件花衣。尽管有些土气，倒还眉清目秀的。说完话一站起来却明显有些跛，小幺舅想了一下也认了。

日子就这么过吧。我考上大学那一年回了一次小镇，正逢赶场，我在街上闲逛，听到有人大声地在吵架，我挤开人群一眼就认出来吵得正凶的是小幺舅，小幺舅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帅哥了，那头自然卷的黑发已剃成平头，发鬓已经灰白。清澈闪亮的眼睛已浑浊，因为愤怒而涨得血红，那直直的鼻梁还有些当年的风采，但上面有一条很明显的疤痕。小幺舅穿着一件老头衫，胳膊上的皮肤有些松弛，背也驼了。

小幺舅始终没有认出我来，我听了一会，明白是旁边的摊子挤了小幺舅的位置。几句话不对，就吵起来了。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越吵越凶，开始还有人劝，后来见没用，也就不自找没趣了。两人吵得喉咙嘶哑，气喘吁吁。我心头有些发酸，挤出人群，拐进巷子，遇到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少妇急匆匆一拐一拐地向集市奔去，心想，这就是小舅娘了吧？

朗读者：麦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