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百川《夜行的路》_怀旧美文_免费在线阅读收听下载

夜行的路
文/谷百川

没有记错，我是一九六零年冬天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笫一次去三门峡。而令我难忘的，是从洛阳回家的一夜。
那时，父亲在三门峡干活。我乘车去到那里，把母亲做的棉衣交给父亲后，笫二天下午四点多钟，我又挤上了人满为患的火车。在车上，像塞进了罐头盒子里，连转身也不能。火车一路晚点，慢慢腾腾到洛阳东站，已是暮色苍茫。下来火车，腿木脚麻，似乎不会走路了。

站在寒风凛冽的铁道旁，真正体会到举目无亲的悲伤。那时，还没有通往各县的公交车。刚建成的洛宜铁路也没有正式通车，来时就是扒上运石子的车厢到洛阳的。现在也只有在车站上傻傻地等吧，每天都有往宜阳铁路上运料的火车。

大概八点多钟，一列拉着十来个敞口车厢的火车头，哐咚哐咚响着，亮着刺眼的车灯，冒着大团的黑烟，头朝西停在了车站上。一群头戴着柳编安全帽的铁路工人，有的肩扛着铁锨，有的一只手拉着铁锨，地面上发出吱啦啦的响声。他们说笑着吆喝着，分别攀着车匹上固定的铁梯翻进车厢里。路边等火车的一群男男女女，也不失时机地扒上火车，寻找着坐进没装石子的空车匹里。阴天，无星无月，也看不见车底板的本来面目，管它脏净呢，衣服比车厢也干净不了多少。坐这样的车总比走路强得多。

火车开动了，但是像肚饿，走得很慢。慢就慢吧，竟又停了下来。寂静的冬夜里，听见铁锨哗啦哗啦攉石子的声音。别埋怨，这本来就不是供人乘坐的客车，人家的任务就是往枕木边下石子的。咱趁人家的车，还能说三道四么？就这样，走一段路便停下来，铁锨再哗啦哗啦响一阵。走走停停，按这样的速度，恐怕走到宜阳就天亮了。着急归着急，既然趁人家的车，就得耐着性子往前走，谁让自己没条件买辆专车呢。

一路没有灯光，没有路牌，也不知火车到了什么地方。停了七八次，估计最多会走三四十里。慢慢走吧，只要一直往西走，总会走到宜阳的，也不怕坐过站，宜阳往西就没铁路了。

火车又一次开动的时候，我们觉得不对劲，火车司机是不是喝晕了，怎么又倒回去了？倒回去也不通知一下，唉，别把我们再拉到洛阳。

谢天谢地，火车没走多远又停住了，铁锨攉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好像换到北边了。趁车的人现在只剩四五个，路上停车的时候，附近的人已经陆续下去了。

我们赶快下了火车。听见一个人说，西边不远就是贠yun庄，走十来分钟就到家了。三个人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路边只剩下我和另一个模样影影绰绰的人。

“你往哪里去？”豫东口音问我。

“宜阳。”我怯怯的轻声说。

说实话，我心里很害怕，我才十五六岁，是个身单力薄的大孩子，恐怕路上遇见打劫的强盗。其实，除了在三门峡买火车票花了9毛钱，兜里只剩3毛钱了。另外揹的布袋子里面，装了8个在工地食堂买的玉谷面蒸馍，是捎给家里的爷爷奶奶的，在洛阳车站等车时，我忍不住饥饿就先吃了一个。那年月，粮食比金豆还贵重，这馍可不能被人劫去。

黑影说:“我也是到宜阳，我是宜洛矿工人，咱俩一路走着做个伴。”

我想，他既然是工人，肯定不是坏人，做个伴也行，万一路上遇见狼，也有个照应，壮壮胆，就说:“好。咱们走吧。”

那时的黑夜真是黑得名副其实，加上阴天，比黑夜还黑。铁路上是不能走的，尽是还未填实的枕木和看不见的石子堆。那人划火柴照着下了铁路斜坡，磕磕跘跘走到北面的公路上。石子沙土公路也好不到哪里，被车轮轧得坑坑凹凹的，但比铁路上走着强多了。公路两边栽有杨柳树，树冠把灰暗的天空画出一条“河流”，我们可按着“河流”往前走。四野寂静，只有洛河哗哗的流水声。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公路上竟没驶过一辆汽车，连一辆馬车也没有。除了寂静，就是黑暗。明明听见身旁一个人在走路，在说话，可看见的只是个黑影。那时我才真正认识了“伸手不见五指”。

也许是为了驱除寂寞，这个看不清模样的路伴，边走边说着他的豫东老家，他说那里是大平原，沙土地，怕旱，更怕涝，辛辛苦苦种的庄稼，一场洪水把什么东西都冲跑了，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村里大都是草房子，像住的逃荒人，家家户户没粮吃，没柴烧，一涨水就得拖儿带女到外地要饭。那年秋天，宜洛煤矿到那里招工人，他就来到了宜洛煤矿。下井虽然很危险，可是工资高，吃粮还是高标准。他这次趁假期回家，就是把省下的饭票设法换成流动粮票，还买了十几个白蒸馍，给家里的爹妈送了回去。就两天假，不敢在家里停，慌慌地赶了回来。末了他问我:“你现在干什么？”

我说我是初中学生，去三门峡给父亲送棉衣去了。

一路上走着说了不少家长里短的话。这是犯了出门人的大忌。幸亏我俩是善良人遇上善良人。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

大概走了二十来里，夜色渐渐变淡了，朦朦胧胧可以看见村子的轮廓。“喔喔喔——”村里传出了雄鸡的长鸣。我走着留神往南面看，终于看见了路边那棵高大的老柿树，旁边就是通向村里的牛车路，便高兴地说:“到俺村了，你到俺家歇歇喝口水吧。”

他说:“不敢停了，还有十来里路呢，我得八点前赶到矿上上早班。你早晚去宜洛矿，到我那里玩。”

我说好的，再见了
我知道，不可能再见，即使见面也不认识，因为印象只是个模糊的黑影。

六十多年过去了。每当现在看到城乡亮如白昼的夜晚，看到宽敞漂亮的公路，看到一辆辆飞驰的轿车，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漆黑的夜晚，想起那运石子的火车，更会想起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路伴。

2024年3月8日

谷百川《夜行的路》

谷百川《夜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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