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南京》让你想念南京

1.1万

想念南京(二)

文/谢舒

诵/铁佛 静美


我在南京是住在城北的,但是对夫子庙却情有独钟。1996年夏天回去探望家人,去过一趟夫子庙。旧迹是历历在目,却是翻新过的旧迹,看看像,看看又不像。我在一个小摊子上买了一顶编花草帽,每到夏天仍旧戴在头上,马路上经常有老的少的女人停下来,跟我说你这顶草帽真漂亮。我就告诉她们,这是在南京买的。虽然她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南京。
 
       我喜欢南京雨花台的雨花石,到朋友家看到雨花石开口要,看到妈妈收集的雨花石也要。离开南京的时候带了几块石头到纽约,从纽约回去当然还是要再带几块石头才能离开南京。我跟妈妈说我要到雨花台去拣雨花石,拣不到就要买,带回纽约。妈妈看我心诚,且坚,决定跟我一起去。我劝她不要去,因为我去是要蹲在地上找雨花石的,天又那么热。妈妈不表示态度,径自向单位要了一辆车,约了去雨花台的时间。车子穿大街过小巷,我已经不认识了,不停地问妈妈,问司机,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十年的功夫,雨花台已经昨是今非的样子了。妈妈跟司机说,请先到烈士纪念馆。我说我是去拣雨花石的,烈士纪念馆我过去去过无数次了,里面烈士的名字我都是倒背如流的。妈妈不听我的,坚持要我去看一看。她说,烈士陵园重新修建了,跟从前不同了,你最好再去看看。
 
        年少的时候,每年清明,学校都组织我们去雨花台。我还记得纪念馆外面那口小池塘,甚至还记得池塘里的数片荷叶。但是眼前的雨花台,却是另一个雨花台了。重新修建后的陵园,有了很宏伟的气概。那块毛泽东题词的“死难烈士万岁”的纪念碑,遥遥地跟对面的纪念馆相望,形成一桥飞架天堑的气势,终于壮烈起来。车子沿着林荫道往纪念馆盘旋而上时,童年和少年时光也跟着盘旋而回到心里。在没有去雨花台的时候,我以为雨花台只是我回忆里的旧事了,这辈子我不会专程去雨花台的。一个在纽约谋生的中国女人,跟雨花台仿佛是两世中的人和事了。
 
夏天的午后,纪念馆外面十分清净,三三两两的有人买票进馆。票是我去买的,票价跟十多年前比,涨了很多。妈妈并不跟我说她来买,虽然有时我们一道上街,妈妈会说,我来。现在,我身上也有了一些客人的意思。


       后来回想,妈妈是刻意让我出这个钱,到雨花台这个钱,必须女儿自己出。


       走进寂静的纪念馆,妈妈拄着手杖,小心谨慎地走着,她不要我搀扶,说她行的。妈妈1934年在上海参加革命并入党,六十多年来中国革命的起落她说起来如数家珍,她对牺牲了的先烈有感情那是顺理成章的。但是我想,如果她认为我这个不是党员的女儿,也怀着跟她一样深厚的感情,未免就太自信了。


       其实我是看在母亲的份上,才到了纪念馆。
 
       在沉默中,我把那些熟悉的面容温习了一遍,把那些没有在记忆中消失的遗物再牢靠地记记牢。心中渐生出很多感动,那是小时候参观的时候没有的感动。小时候的感动是英雄主义的感召使然,并没有多少当真的明白,而且那感动有很大的成份是激动,激动是有点一时一事的。现在的感动是明了世事根底的感动,你经历了很多人生,特别是经历了美国的人生,你对生和死便有了比较知根知底的看法。尤其对有人能够明知前面是死,而从容去死,有了沉重的感动,纯洁的敬意。
 
       妈妈带领我走进第七馆,巍巍地朝一张照片走去。那是一张黑白两色的大幅照片,上面一个相当年轻的男人,温和地看着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妈妈站定下来,指指照片,说,你看。
 
        烈士姓陈,当年跟我父母在上海,都是地下党的党员,他是领导也是好朋友。后来他来被捕失踪,一直下落不明,直到文革初期,有人从上海到南京来外调,妈妈受到严格询问。外调的人走了之后,妈妈跟我说起此事,心情激动,她告诉我,直到刚才我才知道这位同志早已牺牲。
 
        这位烈士于1937年,在雨花台被国民党秘密枪决,遗骨被扔进硝镪水融化,年仅27岁。烈士的遗像旁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挂着他生前穿过的西装,非常陈旧了,毛蓝的底色上有着斑斑点点的苍白,不晓得是血迹,还是汗迹,还是沧桑岁月的留痕。60年的风雨过去,妈妈还健在,烈士早已长眠,而我这个游荡在美国的女儿,终于见到了他的遗照。从1966年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到1996年站在他的遗像前,过去了30年。


       妈妈说,从前因为没有翔实的材料,无法证明他的确牺牲在雨花台,所以直到前些年,他一些生前的老战友联名给组织写信,才把他正式列入革命烈士纪念馆。
 
       午后的太阳穿过大玻璃窗,静静照进第七馆。在烈士照片和我之间,站着拄了手杖的白发苍苍的母亲,母亲的前方是她停止呼吸六十年的战友,母亲的身后是我这个从纽约回去的身穿洋装的女儿。一根时光的无形的线,把两代人连在一起。那真是一个怵然的时刻,是生死叫我怵然,是岁月叫我怵然,也是亲情叫我怵然。
 
        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1993年秋天去世的父亲。虽然他活过了抗日战争,活过了解放战争,活过了wenhuadageming,但是,他毕竟也已离开我们了。他,这位烈士,还有我的母亲,都是为理想舍得不要自己命的人。他们少小离家,终生革命,死不还家,最后在南京城周围长眠安息。

       他们是南京城深处的记忆,不细想就淡了远了,一旦细想,他们即刻清晰站在眼前,凛冽而有力量。


       因为他们,南京城对于我才有了比一般的乡情更沉重的感情冲击力。
 
       看雨花台那么多的烈士,平均年龄只有30出头,却个个都生的干脆,死的利落,男的女的一色七尺男儿,千秋雄鬼。我在和平时代生活下来,不知道承担牺牲是什么。到了美国,挣钱就是一切,汽车房子小家庭,于是在自己诸多的弱点中,又多出来些许贪生怕死。到雨花台那种地方去,是一个提醒,也是一个告诫。给你一个人生境界,就是青山处处埋忠骨。就是何须马革裹尸还。


       当我们守着雨花台的时候,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磅礴的地方。南京的城南,应当为有雨花台这样的地方,再增添一笔杜鹃血红。
 
妈妈带我去买雨花石。到了那个时候,我的买雨花石便多出几分含义。

我的半高跟鞋敲击着石板地,妈妈的手杖也敲击着石板地。我有点伤感,也难受。可是没有告诉妈妈。妈妈是一个个性坚强的女人,20岁不到就跟几个女孩子逃离家乡广东淡水,溯水北上追求革命去了。她是一个职业革命者,轻易不动感情。即使在我们与爸爸永别的前夕,她送我回纽约,我都落泪了,妈妈却只是抱了抱我,转身走回家院。虽然我知道,她当时是多么地心如刀绞。

       我的感动是回到纽约之后,才写信告诉她的。妈妈回信说,你能这样想,我的目的达到了。妈妈可能认为,我在纽约生活,恐怕不免会成为贪图钱财,不爱祖国的人。
   
       在卖雨花石的摊位前,妈妈开玩笑地跟我说,你穿这种衣服,人家一定要让你出大价钱的。果然,卖雨花石的女人把各种她认为是珍品的雨花石拿出来给我看。其中有一枚蛋清底色的石头,上面有一个深青颜色的小蘑菇人,低着头在走路。要价一百二十元。司机说她这是在骗钱。卖主说:骗钱?你天底下找遍肯定找不到个蘑菇人的,120?120我还是客气呢,小姐你是从外国过来的吧?探亲啰?对到南京来探亲的人,我是讲做生意的品性的,让人家对我们南京留个好印象嘛。


       因为先生做新鲜菇类产品生意,所以碰上一个蘑菇人雨花石,真使我觉得是天意。我买下了那颗雨花石。生意做到现在,从来不赔钱。我总想,是不是雨花台的蘑菇人雨花石的保佑呢?卖石头的女人是对的,走遍全中国,你肯定找不到一块石头上有个走路的小蘑菇人。南京的风水始终保佑着我们这单独飘落在外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