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妇女生活史(古代、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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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视角下的阅读
《中国妇女生活史》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出现的,它鲜明的反封建立场,直接、间接地激励了其时的妇女解放,具有相当大的时代进步意义。不仅如此,作为开拓性著作,它在中国妇女史的研究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但在社会发展、史学深化的今天,我们重新审视此部名著,也会看到它在学术上存在的若干局限性。首先,对于“压迫—解放”的中国妇女史认识模式,美国学者高彦颐(Dorothy Ko)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曾进行过解构。高彦颐在其名著《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中,对《中国妇女生活史》中“受害妇女”的形象,提出了质疑。她认为,此书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一意识形态影响的结果:“对陈东原来说,只有能够引导女性从中国封建过去的压迫中解放出来,女性史才是值得写的。”注10而这样一种压迫—解放的二分模式,忽视了理想理念与社会现实之间、男性视角与妇女自我认同之间的差异。所以,高彦颐依照琼·斯科特的社会性别理论(Gender),“建议以三重动态模式,取代‘五四’父权压迫的二分模式去认识妇女史。三重动态模式,是将中国妇女的生活,视为如下三种变化层面的总和:理想化理念、生活实践、女性视角”注11。琼·斯科特的社会性别理论,强调关注妇女的自我认同(女性视角)、妇女的自我感受。以缠足为例,近代以来,中国妇女的缠足被视为民族的屈辱和国人丑恶的品味,但在18世纪缠足普及之前,缠足对中上层妇女来说,却有着重要的身份意义:“当她们欣赏自己的小脚时,这些上层女性实际是在赞美她们作为女性身份的三个关键因素:作为个体之人的她们的能动作用,作为有闲阶层成员的她们的教养,和作为女性的她们的手工作品。”注12这便是高彦颐从其时妇女的自我感受而进行的分析。而这样的分析,则使其超越了压迫—解放模式,使对妇女生活的关照,更加立体与周全。其次,关于以政治—朝代为标准的妇女史分期方法,也值得我们扩展视野去思考。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物雅克·勒高夫指出,经济和社会体系的变化是缓慢的,“短时段的历史无法把握和解释历史的稳定现象及其变化。以王朝和政府更替为准的政治史把握不了历史生活的内在奥秘”注13。在传统中国社会,除极个别妇女,绝大多数妇女都被剥夺了政治权利,因此,考察中国妇女历史,基本是在考察妇女的生活史(陈东原以《中国妇女生活史》名其书当亦缘此);而传统中国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又使许多妇女的生活并未随着朝代的更迭发生根本性变化。例如,《中国妇女生活史》在魏晋南北朝和隋唐五代两个时期,都谈到了妇妒,这就是因为产生妇妒的社会基础和意识形态并未发生变化,所以,如以朝代或政治做分期对此进行考察,不但无法厘清这一问题的发展脉络,还有割裂问题之嫌。有鉴于此,一些美国学者已不满足于基于政治—朝代为分期的中国妇女史研究,而出现了高彦颐以17世纪(《闺塾师》的英文书名为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 Women and Culture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曼素恩以18世纪前后(《缀珍录——十八世纪及其前后的中国妇女》)为时间段的研究。对于之所以选择17世纪而非以政治—朝代为断代研究的初衷,高彦颐谈道,“在这段时间里,产生了最有利于才女文化发展的社会经济和文化条件。……鉴于我们目前称之为历史分期的大纲,有意无意间是用政治史作基准……所以,社会历史学家需要从不同的视点,来重新审视历史的变化和连续性”注14。再次,《中国妇女生活史》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催生的产物,它无疑带有其时普遍性话语的特征——压迫、摧残、蹂躏、解放等。而后现代主义拒绝这种普遍性话语,拒斥现代理论所预设的社会一致性观念及因果观念,强调多样性、多元性和差异性。而在妇女问题的研究中,尤应关注各种差异性表现。我们看到,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实际将妇女预设为了一个在心理上和生理上具有同一性的群体,而历史上的中国妇女,无论在时代、阶层、人生阶段、家内身份、地区、民族等等方面,都存在着差异。即使从压迫的视角看中国妇女历史,各阶层妇女所受的压迫也不尽相同。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后妃与妓优,其压迫的来源并不相同,其服从的对象也存在差异。再有,关于刘向和班昭,《中国妇女生活史》称他们为“两个女教的圣人”,这是因为“《女诫》七篇,后来和刘向《列女传》,竟成为讨论女子问题的书的范本,二千年来关于女子生活的书籍,不仿《列女传》的体裁,便仿《女诫》的体裁,他们的影响,可想见了”(第36页)。实际上,《列女传》和《女诫》的影响是事后的认识,它与两位作者无关,刘向的《列女传》是写给汉成帝的,而班昭的《女诫》更是送给女儿的梯己之言。当然,这两部著作通篇贯穿着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的观点,对此,我们并不能否认,但对这两部著作的评价,绝不能以《女四书》出现后的情况做标准,而应以时代的差异为关照前提。通过以现代视角揭示《中国妇女生活史》的局限性,我们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看到,这部写于八九十年前的著作,依然有着巨大的活力,依然对当代的中国妇女史学研究有着重要影响:它建之于反封建基础上的分析和立论,成为了许多学者研究的参考起点和重新思考的坐标。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中的几句话,可以说明现代视角下阅读此书的意义:“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逼迫我们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认清楚过往的来程,也正好决定我们未来的去向。”注15厘出《中国妇女生活史》的成就与局限,正是许多当代中国妇女史学研究的起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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