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邂逅 冯小涓

        她常想，生命就是一次美丽的邂逅。扬花的季节，轻薄的，然而却十分多情的风促成了花粉的邂逅，种子才得以成熟。一对陌生男女的邂逅促成一对夫妻，让一个小生命悄悄长成。难怪陕北人超生了娃，把原因实话实说:“天黑,没事。”
    邂逅的生命千差万别。人与人之间心灵的邂逅却是很难遭遇的。与有的人终身相处，却一世隔膜。与陌生人他乡相遇，却一见如故；个中道理，糊糊涂涂，不讲理智，超越逻辑，却早已在感觉和理性中，把个混合的情绪悄悄包裹起来，珍藏在温馨的记忆里。
    第一次遭遇是在海南，那个海风拂面、椰汁飘香的岛屿。摆脱了庸常得烂熟的环境，猛然间神思飞扬，心境宏阔，风景和人心灿烂而明洁，美丽的故事悄悄萌芽了。他和他轮流开车，她和她坐在后面，一齐沐浴着音乐和海风，在落霞如嫣的黄昏里，一些淡淡的哀伤夹着微微的幸福如海潮轮番拍岸。他们一齐沉浸在黄昏的意绪里，在绿树下的白色餐桌边，极富含义地吃着晚餐。那晚餐就如圣餐一般置进回忆的深处。然后是回到海口，在某一个歌舞厅幽幽的灯光下，邓丽君唱红的一曲“我只在乎你”被孤岛的歌手发挥得如痴如醉。烛光伴和着泪光一起闪烁在她的脸上，既动人又惹人怜爱。午夜，他们走进机场路的一个火锅店，在满街的香气中坐在街头的椅子上，一边吃火锅，一边听一位安徽歌手演唱的歌曲。他和他放声高唱，她和她安坐在温柔的意绪里。突然，满街的人尖叫着跑散，留下她一个人茫然回顾。在她惊惶无助的时候，有一只手向她伸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牵引着她飞快地跑向屋内。这下她看清了，一个男人正举着枪，向另一个男人的头颅。她听见他说，这里曾开枪误伤过人。急促的语言有责备有牵挂，仿佛他有什么责任。她心里掠过一缕兴奋。他和她之间本是一个异乡的陌生人，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一缕看不见的心绪，把他们连在一起。
    他们驱车返回旅馆。另一对他们已经下车，他从司机的位置上转过身来，无限留恋地向她伸出了手，那意思分外含糊又格外明显，巨大的想象空间被一种情绪填满。她惶然不知所措，既感到陶醉又显得不安。最后，她打开车门，看见他的手仍然在那里诉说，言语流淌在无声的空气里。她仿佛下定决心跳下了车，轻轻关上了车门。她有些踉跄地走向酒店的大门。她知道，一只温柔的手那一刻向她敞开，而她矜持地拒绝了。
    他与她的心之门，在人生的某个瞬间，向对方开启了一丝缝隙，从此就永远地擦间而过了。她有一个美丽得凄凉的论断：在想象中完成；或是，完成在想象中。她不想在现实中走完男女之间的那种跨越，而是在美丽的开始之后用拒绝的方式挖掘隔离的壕沟。她躺在这个温馨的深堑里谨守着她的回忆，咀嚼着邂逅的细节，往往自我感动得落泪。就像葛朗台坐在他的金屋里盘点那些金子，她也常在寂寞的雨中或是微凉的秋夜，盘点着那些不愿告诉别人的瞬间邂逅。这样的时候，她的心域初当被的情绪照亮了，既充实又空虚，既美好又遗憾。她想，也诉因为遗憾才美好。这样想着，连遗憾也轻逝而去，只剩一种醇和的情绪，如烟笼寒水月笼纱一样的心境。
    那只手消失在人流里，却珍藏在她的记忆里。至于这只手的来龙去脉，她不想知道。人生随缘，缘断难续。
    另一次是在火车上。火车与人生，仿佛是一个奇妙的暗喻。她经常坐火车，看着风景在车窗上流动，心里有点伤感又有点爽快。特别是秋天，当窗外山野的红叶像小小的火苗疾驰而过，或是看着太阳在满原的秋雾中惭渐沉落下去，她的心情就被人生的倥仲填满了。她不明白人生的火车将驶向哪里？自己这一刻为什么在火车上？心中奔驰的冲动似乎永不停歇，然而目的地在哪里？尤其是多少次她从成都平原沿剑门古道走向古都长安的时候，这种伤感每每不期而至。
    然而，这样的秋日，她和另一个他邂逅。秋阳为这次邂逅铺出了一个短暂的橙红的背景。他的脸镀上了一层流金般的光彩，他的眼神里也闪耀着波光。在她的错觉里，总觉得他像一团流动的光影。他穿着橙红的Ｔ恤衫，坐在她的对面。他们都是夜晚上了这列车箱的同号中铺，都是在晨曦中看了一会儿英语书，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下铺。他们面对面，陌生对着陌生，中间有一条无形的防线。然而，他开始同她搭话。她有礼貌地回应着。他们知道对方也是大龄学生，所在大学仅一街之隔。他研究自动机械，她研究自动的人。她发现，研究机械自动的人也有丰富的想象，学科之间的差异并不妨碍心灵的靠近。敞开的心绪是怎么自动走近的，他和她也许永远找不到公式或原理。还有那道秋阳，怎样让他和她一齐沐浴在一个磁场，共振于愉快的交流中，如融电一般的心绪？她曾在川端康成的小说里读到这样的意境；现在，活生生再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火车到站了。她多么想让火车永不停歇，让这个心境红亮的时刻永远延续下去。但是，火车固执地停在那儿。他和她相互留下了地址，拿起行李向站台走去。他们共同走进一辆出租车里，谁也没邀请谁也没拒绝。他把她送到校门口，她提着包看着出租车开走。她猛然感到只剩下一个人，想叫他停住，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徒然伸出一只手，空洞地挥了两下，仿佛同这次美丽的邂逅作别。
    当夜，月光如水。那个中秋的月亮下，她在校园小径 上独自徘徊。一遍又一遍。她感到真切的忧伤，像月光一样把她穿透。她的同学来找她，她们俩在月光下默坐到午夜。失恋的感觉，凉透了心。秋阳洒满的眼神，月色浸透的身影，两个瞬间两般情绪，无端无的地来来去去！
    她后来没有见过他。一年后，他们毕业同回一个城市工作，她却永远不会去找他。那样的邂逅已经凝成一个温柔而凄婉的故事，开始和结局都已圆满。她要保护这故事的纯粹，决不想让丑陋的现实把它污染。
    何况还有回忆。回忆是一盏炉火，微温着这个片刻，如温着的酒，直到炉上的酒鼎汩汩溢香。她感到的是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伤害，没有男女之间的嫉妒，只有灵犀一刻的快意和温暖。
    而这，足以让她陶醉。
    今天，当她坐在雨天里，，一任潮湿的心空雨意淋漓，将丝丝柔绵的情绪编织成这篇短文。她想，她所在的四川盆地就像雨中的一个画舫，舟中人一粒独倚窗南望，他可知否？知否？南方仍是夏天吧？空阔的海风和酷烈的阳光下，都市的某个办公楼定有他的身影吧？她不会给他打电话，在手机里矫情地打个哈哈。下雨的心境，电话里怎能表达？
    他们在热烈的夏天走过一片焦灼的土地。离开那片天空走向四川盆地，惆怅的雨云悬即将她包裹，她一下飞机 就跌进了雨季。一连十天，老天的泪水无穷无尽，嘈嘈嘁嘁，滴滴答答，悲悲切切。四川的秋天是个泪美人吧？太阳的舒手甚至不能碰一碰她的眼睫，雨云凝成的眼睫羞涩得一触即溃。四川的秋天是个多情的怨妇吧？太多的心事在白天黑夜里总也诉说不尽，草丛里、树叶上、雨棚上听得真真切切。
    这也是一段优美的心事。西域边陲新疆。陡峭的雪峰，葱绿的草原，赤红的天山，漫漫的戈壁沙漠从行程中流过。她和他因一次错误的搭车而相遇，大型的会议上人声鼎沸，他和她想用更真切的语言小声地交谈，不是说给耳朵的豪言壮语，而是道出心灵的涓涓细流。他和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试图逃避浮泛的社交场合的欲望。他总是行色匆匆，不是迟到，就是逃开队伍独闯蹊径。他像一个精力充沛的逃犯，或是一匹不知停歇的骏马，奔夺和游走的天性显露无遗。她已是9岁儿子的母亲，在母亲的角色之下， 她也奔涌着浪游的热望。儿子只见他一面，当夜就说：“妈妈，他像个海盗！”海盗，多么贴切的称谓！她拍着双手哈哈大笑！在科层社会下，变形人泛滥的时代，“海盗”，是一个多么具有男人野性魅力和个性独立特行的字眼！
    在她的记忆里，他会一直叫“海盗”。她想起凶牙利诗裴多菲的几句诗：
            我愿是一个劫路的大山盗，
              我向你跑过去。抢劫吗？
            不，我向你献上我的一颗心！
    可惜，此“海盗”非彼“山盗”。他在深夜的火车上和她再次巧遇，同一个车厢里相对的下铺。“也好，正可说话。”他爽直地说。她却早已在心中作了一次赌博：如果今夜和他有缘在硬卧车箱里对面相坐，一定跟他去喀什。他坐定的时候，她立即拍定了自己的行程。
    当夜，他们躺着说话，从新闻到自己的经历，他有些理想主义的色彩，有英雄主义的冲动。社会理想和热情在众所周知的历史事件里，作了一个青年的真诚牺牲，后来南下深圳。从下乡插队，大学毕业后教书，再到研究生毕业搞新闻。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北上南下，左冲右突。如今，身体胖了，血脂高了，头发稀了，倦意来了。什么话，有深夜的闲谈那么无拘无束呢？一个生气勃勃的“海盗”，倾说的竟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意绪，不费吹灰之力，就“盗”去了女性天生的慈心柔肠！
    剩下的行程匆匆掠过。他们互道沙漠里对生命的独特体验。有些问题却自动绕过，有些情绪却一直萦绕。但是，她和他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一道防线。只是偶尔，他深深地一瞥，如阳光直照她的内心深处，仿佛一切话语，都包含在深意的凝视。他们甚至没有道一声珍重，在机场飞快地握手告别，回到各自的生活轨迹。
     她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他的专栏，在她的偏见中，报纸老总都是一些只会写“本报讯”的家伙。而他幸好不是老总，写些散淡的文字，谈点散漫的话题。这也许是他和她能够投缘的原因，还有内心那些奔走的激情和冲动。
    他在一篇文章中推销“家庭版爱情”，开门见山说：“如今谁再谈爱情的话题纯粹是自讨苦吃，你没看见到处都是带伤疤的男人和受伤的女人，江湖男人个个都是恩恩怨怨苦大仇深的样子。如果你偶尔听到绝版爱情故事，马上会被别人认为是虚假或暂时虚假的，果不其然，过不了几年就传来某个爱情神话破灭的消息。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爱情之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太多，我想还是独善其身来得实际些”。看着这段文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幸好，他们止于邂逅，巧妙地避免了“苦大仇深”，也不至于“水深火热”。这样，人生不就“实际”了吗？
    当心中“海盗”还原为现实的笨笨，当生命不再有幻想和激情的时候；美丽的邂逅，是否就此消失呢？
    当四野不再扬花，父母不再心血来潮，羁旅不再互相温暖，邂逅，不再春心荡漾，激情飞扬！
    那时，也许心灵的沙化就无法抗拒。回忆，也会在沙漠中枯萎。徒然守着生命的冬天，苍白而贫瘠。
     好在，有温热的邂逅情景足供她回忆。在大雨封门的黄昏，她又一次在想象中回到那些美好的时刻，一个眼神，一段细语，已够她享用不尽。
    多少诗人孤寂的内心，不是在渴求美丽的邂逅呢？如戴望舒：
          撑着油纸伞，独自
          仿惶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象梦一般地     
          象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我要说，美丽的邂逅，在回忆之梦里──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