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曲赋阅读第三十集
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 正册判词之七并《红楼梦曲·虚花悟》
判词:
画: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dí 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pó suō,上结着 长生果。
今天来读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第七首和《红楼梦曲·虚花悟》
这一词一曲是写贾惜春的。
首先来看判词
勘破三春景不长——语带双关,字面上说看到春光短促,实际是说惜春的三个姐姐(元春、迎春、探春)都好景不长,使惜春感到人生幻灭。
缁衣顿改昔年妆——缁衣:黑色的衣服。僧尼穿黑衣,所以出家也叫披缁。据曾见过下半部佚稿的脂砚斋评语,惜春后来“缁衣乞食”,境况悲惨,并非如续书所写取妙玉的地位而代之,进了花木繁茂的大观园栊翠庵过闲逸生活,还有一个丫头紫鹃“自愿”跟着去服侍fú shi她。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青灯:佛前海灯,因灯火青荧,故称青灯。和画中的意思是一致的,“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具体指出贾惜春最后出家为尼,再也不是公府千金了。
再来看曲,虚花悟:“虚花”即镜中花。曲名意为参悟到良辰美景皆虚幻,亦即“色空”的禅理。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曲子劈头第一句就说看破“三春”。这句同判词第一句一样语带双关,字面是指三月季春,其实关合元春、迎春、探春的事。暮春时节,美景即将随春逝去;因此,即便是如“桃红柳绿”般的荣华富贵,又能怎么样呢?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韶华:大好春光,美妙年华。这里比喻青春时期,寓意惜春少年看破红尘出家。天和:即所谓元气。“清淡天和”:既是与自然界浓艳的春光相对的天地间清淡之气,又指人体的元气,因为古时有所谓不动心、不劳形、清净淡泊可保持元气不受耗伤的说法。所以,“觅天和”也就是所谓养性修道。《庄子·知北游》中说:“若正汝 rǔ 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惜春要“打灭”大好的春光,也就是她要抛却自己的青春年华,去寻觅那超脱尘世的所谓“天和”的境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天上夭桃、云中杏蕊:比喻富贵荣华。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郞》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封建士大夫以天、日称皇帝,以雨露喻君恩,所以高蟾借天上桃杏比喻在朝的达官显贵,以秋江芙蓉比喻他自己。夭桃,语本《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夭夭,美而盛的样子。旧时以“夭桃秾李” nóng 为祝人婚娶的颂辞。出自 《诗经·周南·桃夭》。与曲子说贾惜春不嫁人而为尼的命运也相适合。此句用“说什么”这种怀疑的语气,去否定比作荣华富贵的“天上天桃”、“云中杏蕊”。
到头来,谁把秋捱过?说桃杏虽盛,但等不到秋天而早已落尽。以草木摇落而变衰的秋季来象征人世间不可避免的衰败。从其他线索看,原稿写贾府之败,时在秋天,因此,这一句含义双关。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则看:只见。
白杨村:古人在墓地多种白杨,后来常用白杨暗喻坟冢fén zhǒnɡ所在。《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青枫林:李白遭流放,杜甫疑其已死,作《梦李白》诗,说:“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这里青枫林是借用,意同“白杨村”。所能看到的,只是长满白杨枫树、衰草连片的坟场。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的是:真是。生关死劫:佛教把人的生死说成是关头、劫数。劫,厄运。在惜春看来,富贵贫贱都是空忙碌,正如春荣秋谢,这些,都是劫数,是谁也躲避不了的。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喻指皈依佛教,求得超度,修成正果。佛教发源于古印度,所传释迦牟尼shì jiā mù ní在树下觉悟成佛的“宝树”,虽然也枝叶婆娑pó suō,但那是菩提树,不叫“婆娑”。中国传说中婆娑树是有的,与西方佛教无关,也并不结什么果。乐史《太平寰宇记》中说:“日月石在夔kuí州东乡,西北岸壁间悬二石,右类日,左类月,月中空隙有婆娑树一枝。”人有疑“婆娑”二字为作者一时误写,其实不误。它作为皈依佛教的象征至少在清代是人所周知的。如爱新觉罗·晋昌《题阿那尊像册十二绝》之二“手执金台妙入神,婆娑树底认前因”,即是。长生果,即《西游记》中所写的人参果,俗传的仙果,传说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果:又是佛家语,指修行有成果。这里,作者是捏合传说以取喻,暗示惜春逃避现实,向往“西方宝树”,皈依佛门。
惜春在贾氏四姐妹中最小,虽然,相比元春和探春,惜春没有惊人的才华,没有令人艳慕的外表,但她能绘画,曾受贾母之命,画《大观园行乐图》,她不工诗,但也参加诗社。这样一位能诗善画的青春期的贵族少女,却早早地“悟”了,如《虚花悟》曲中所唱的那样。
但是,惜春的悟不是顿悟,而是在贾府由盛到衰、三春相继去尽中逐渐觉悟的。判词和曲中所说的“堪破三春”,就是她的姐姐元春、迎春、探春的悲剧结局,使她认识到人生纵有“桃红柳绿”也是好景不长。贵如元春,竟是关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偶有一次“省亲”,以泪洗面,强作欢颜而已,最终也逃脱不了一死的命运;二姐迎春,一生懦弱,恰又嫁得了得势便猖狂的中山狼,终于被虐待而早亡;三姐探春可称女中丈夫,志大才高,可又是一番风雨路三千,远嫁他乡。三个姐姐的不幸而去,给惜春的打击应该非常重。
另外,贾府虽然是国公之家,但当她长大懂事的时候,贾府已经日趋衰败,笼罩着焦虑、迷惘、压抑、颓废的空气,人人自危,心神不定。惜春从现实生活中看到你争我夺的丑恶现象,令她心灰意冷,感到生活的无趣。于是,只好逃避现实,去佛、道中寻找慰藉。她曾说:“不作狠心人,难作自了汉。”她还说过:“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去。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这看似绝情绝义的话,其实从佛教理论上讲,正符合了小乘佛教所重视的自渡。虽然自渡比普渡要狭隘得多,但我们不能因此说自渡是错误的。
蔡义江先生认为,贾惜春“勘破三春”,披缁为尼,这并不表明她在大观园的姊妹中见识最高、最能彻悟人生的真谛。恰恰相反,作者在小说中非常深刻地揭示了她所以选择这条生活道路的主客观原因。
正如我们上面分析得那样,作者对于皈依宗教的人物的精神面貌作了非常现实的描绘,而绝不在她们头上添加神秘的光圈,这实际上已成了对宗教的批判。在这里,曹雪芹用他的艺术手腕“摘去了装饰在锁链上的那些虚幻的花朵”。同样,曹雪芹也没有按照佛家理论,把惜春的皈依佛门看作是登上了普济众生的慈航仙舟,从此能获得光明和解脱,而是按照现实与生活的逻辑来描写她的归宿。原稿中说她“缁衣乞食”,境况悲惨。
到今天,贾府四位小姐的《判词》和曲子我们都读过了,可以看出,这四位小姐的遭遇,都是比较悲惨凄苦的。所谓元、迎、探、惜,就是“原应叹息”四字的谐音。
中央党校教授刘耕路解析《虚花悟》说,这首曲子不单是为了惜春而设,更多的句子是曹雪芹直接抒发内心幻灭后的悲哀,悲观的气氛太浓重了。
本文内容改编主要参考蔡义江先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