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节目当中，要为大家介绍的是日本小说史上面非常重要的史料文献，但同时，我们可以拿来当作是一方面对于两个人更深入的了解，另外一方面对于许许多多文学概念讨论的一种特别的文献。这是《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复书简》，完整地来呈现川端康成与三岛由纪夫他们所留下来的来往的书信。
三岛由纪夫与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两位大家，另外他们两个人有很复杂的关系。
先说川端康成，川端康成他出生在1899年，他是日本近代文学成立、进行到第二代，也就是夏目漱石之后，后来所引领出来的这个风潮的一个产物。但是，重要的是他的人生经历，他的创作的人生，非常明显的经历了日本军国主义崛起，一直到战争结束之后，这样的一个激烈的变化。在战争结束之前，川端康成跟他的好朋友横光利一，以他们两个为首领导创立了日本文学当中非常重要的“新感觉派”，其实新感觉派在相当的程度上面，是受到当时的法国的现代文学、现代小说所启发、所影响的。也就意味着他们要藉由文学，尤其是开发日本语言文字当中特别的“感性”，来记录人非常幽微、不容易被捕捉的一些感觉，这是新感觉派他们在文学上的面的理念。也因而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上面，他们致力于去捕捉，去描写一些不是表面上也不是传统上面，大家很容易在文学里面看得到的表达的方式。
在战前，川端康成最重要的经典作品是《雪国》，《雪国》不只是描写了雪景，而且把雪景所带来的这种幽微的感受，跟人对于究竟应该要如何产生感情、维持感情，乃至于进一步确认自己究竟对这样的感情要付出多少的代价予以维持，把这样的一种细腻的，人跟风景之间的关系把它结合在一起，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部作品。但是川端康成更重要的是，他活过了日本的战败。在战败之后呢，1947年他的好朋友横光利一在年底过世，对于川端康成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意味着一方面国家是明显的失败，日本必须要从战败努力想要再能够站得起来，另外一方面却又迎来了他自己文学创作、艺术最重要的一个伙伴离他而去。所以在那样的一个状况底下，川端康成他产生了他非常特别的“余生意识”。什么叫做“余生意识”？意味着自己从此之后这个生命是多活的，根本就不应该活下去，应该像横光利一一样，在战争结束了之后，就随着这个最巨大的集体的屈辱离开人世，也许是最适合的。
然而他活下来，活下来有一部分必须要为横光利一，或者是他们这一辈的人继续活下去。另外一件事情，如果要活下去、要去创作，也就要有一个“余生的目标”，余生的目标也就意味着，其实这个生命早就应该被终结了，它是勉强延续下来的；所以把这样的生命贡献在一个特别的使命跟目标上，这个特别的使命跟目标，就是“恢复日本传统之美”，让世界藉由认识了日本传统之美而重新肯定日本这个国家；虽然经过了那个可耻的战争跟战败，这个国家因为它的文化、因为它特殊的centre mentality，它值得被保留、值得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存在下去。抱持着这样的一种羞耻感，也抱持着一种非常强烈的余生的意识，才有了川端康成他后来在战后的一些重要的小说的创作。这是川端康成。
三岛由纪夫相较于以上，他比川端康成小了26岁，他是到1925年才出生的，所以他比川端康成小了一辈；更重要的是，他是在战争的过程中成长的一代，对于战前跟战后的这样的一个变化，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当他在开始写作的时候，那时候日本处在战争的状态，情况极度的贫困、极度的为难。所以换句话说，在那样的情形底下还愿意写作，就必然要对于写作、文学抱持着非常高度的热心和热情。你不可能在战争的阴影底下，能够期待，自己藉由文学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名或者什么样的利。所以，如果没有一种对于文学的纯粹追求上面的坚持，以及近乎偏执的一种喜爱的话，不可能会在这种环境底下诞生文学的创作者。
三岛由纪夫用这种方式开始了他的创作，接下来当然也就意味着，他创作的主要的时期是日本的战后。先是经历了美军占领，接下来他也目睹了、亲历了日本的重新崛起。这中间包括了1950年代日本的经济逐渐的恢复，也包括了到了1960年日本被重新接纳回到了国际社会。因此，三岛由纪夫他的文学的发展也就跟日本和西方之间的关系有着平行的变化。三岛由纪夫到后来，他就变成了日本再回到国际社会上面它的一个文学的代表者，尤其是他早期的《假面的告白》，接下来，在西方引起了更多重视的《金阁寺》。
自从翻译成为英文之后，在英语的世界里面，在接下来扩张到国际的读者上面。他们一想到文学、一想到日本文学、想到日本的现代文学，他们心里面浮现出来的第一个重要的大名字，当然就是Mishima 。最换句话说，Mishima三岛就代表了当下当代的日本现代文学、现代小说。然而，这样的一个情况，包括他跟川端康成的关系，又在1968年产生了一个戏剧性的转折。
1968年，诺贝尔奖颁给了第一位日本作家，而他们选择的是川端康成，而不是三岛由纪夫。在当时，从出版文学到读者的心目中，如果让他们用集体的方式来决定的话，三岛由纪夫他的排名绝对会在川端康成之前。不过1968年的时候，那样的一个气氛，却又让诺贝尔文学奖他们有不一样的考量，他们考量的是什么？既然这是，一来，第一个日本的文学家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第二，这是日本正在重新崛起的过程当中，从东京奥运然后到了这个时候，日本看起来已经从战争的那样的阴影当中恢复过来。所以他们不只想要选一位杰出的日本小说家、作家；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选一位“最日本”，或最能够代表日本文化跟日本思想还有日本美学的一位作家。
三岛由纪夫过去的资历在这上面，反而就变成了对他不利的地方。因为大家会认为，三岛由纪夫是一个国际性的作家，所以相对的，也就自然认为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他的作品里面没那么“日本”。那相对于三岛由纪夫，另外一位也已经有比较多作品翻译成为西方文字的作家，也就是川端康成。
更重要的是，我们刚刚提到了，自从横光利一去世了之后，川端康成他是有意识地在追求他的余生的目标，他的余生的目标就是要让日本传统之美，透过他的作品、透过他的小说能够被世界所认识、所知道。因此川端康成在相较底下，他比三岛由纪夫要更加的“日本”。
在这样的环境底下，突然之间非常令人惊讶，我相信，其中感到最惊讶的一个人是川端康成自己，或许也包括了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竟然在三岛由纪夫之前，跨过了三岛由纪夫，变成日本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这件事情对于三岛由纪夫当然有非常非常大的打击。那么样了解西方文学生态、那么样了解诺贝尔文学奖的三岛由纪夫必然明白，在这种情况底下，以他有生之年，他想要再能够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几率几乎等于零，所以他必须要放弃了。他当时在国际文坛上打混、在国际文坛上努力，他原来心里面必然会有的最高目标就是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这件事情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可能，因而他就有了人生不得不进行的调整。其中一个调整我们必须佩服他，或者是说，我们必须要在这上面给他最高度的肯定，那就是他决心，他必须要写下——在他离开人世之前，不管有还是没有诺贝尔文学奖——最重要的代表作。所以他放弃了杂志上的连载，他也摒除掉了许许多多活动，专心地写他四大部的《丰饶之海》。的的确确，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天，他把《丰饶之海》给完成了。
写完了《丰饶之海》，他才愿意走上人生的另外这条“归途”。他的在人生上面所选择做的另外一件事情，他把越来越多的文学以外的他的活动都放在日本民族主义，或者是日本民族荣光的恢复上面。所以他组织了“楯之会”，然后利用“楯之会”的这些年轻人开始参与自卫队，开始参与维护天皇等等这些非常非常右派的活动。一直到最后，他选择了冲进到自卫队，占领自卫队，接下来切腹自杀的这样的行为。这是三岛由纪夫的变化。我认为可以这样讲，三岛由纪夫人生最后的终结，其实是因为川端康成获奖，而有了戏剧性的转折性变化，这是他们两个人在文学上面非常重要密切，而且纠结的关系。
我们休息会儿回来继续跟大家聊《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复书简》。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复书简》；内地版书名为：《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来书简》。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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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绝而证明人生的完满吧。。。读日本小说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