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节目当中为大家介绍的是《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复书简》。在这本书里面收录了很多三岛由纪夫对川端康成倾吐他的文学概念的内容。这一部分的内容即使经过了几十年之后，对于大家如何理解文学、如何思考文学，更进一步地，如果大家有兴趣，想要阅读、欣赏川端康成跟三岛由纪夫的文学作品、小说作品，其实还是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
例如说，三岛由纪夫早在他二十岁上下，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就对于自己应该要写作什么样的作品，在那样一种战争末期的末世情绪底下，有着非常深切的反省。像是他认定，当时原来他所参与的这些文学的团体，他们所抱持的是一种太过于浪漫的浪漫主义的信仰。这种浪漫主义，就变成了一种定型化的、自杀式的冲动，这种自杀式的冲动无法对于作品的完美性抱持太多的期望。写实主义的文学只是透过书写，要把事实化为文学；但浪漫主义的文学，是下笔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因为它不依赖外在的经验；因此浪漫派的文学，第一步叫做“绝望的演绎”。
其实，这个所谓浪漫派文学的前提是受到当时日本战争气氛的强烈的影响。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充满了创作欲望的年轻人，他很难接受当时战争末期的日本浪漫主义文学当中那种颓废，那种对于人生、对于所有一切事物只追求美，而且必然预告“美的灭亡”的那样一种虚无的态度。所以他说：“如果以自我意识，收敛了内在的冲动，接着你以艺术至上作为宗旨，就会被其他刻意塑造的欲望所打败，所以接下来就会陷入到形式主义，使得原来最可贵的，也就是浪漫主义来自于我们感受的一种内在的冲动就消失了。所以到后来，你本来想要发出、想要表达内在的、强烈冲动的浪漫主义文学，却变得越来越贫血，而且越来越没有活力，就变成了雕琢矫情，而且毫无内容的文学。”
所以他认为，为了拯救浪漫派的这种“碎嘴跟任性”——这是他的描述的方法，就是啰里啰嗦、非常唠叨，但讲的是非常琐碎、同样的事情，然后没有结构、没有意向、没有方向，完全是任性的走笔。所以他说，为什么会想要引进叫极端的唯物主义？意味着它是一个宿命一般的东西，它是一个有清楚、最清楚方向性、没有办法被打破的，所以它带来的效果会非常的残酷；“浪漫主义存在着一旦演绎枯竭了之后，势必就会趋向沉溺于古典主义的危险。要避免这样的情况，就必须要借助于冷酷薄情的、唯物主义的暴力刺激。” 这句话其实我们到后期的，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当中，我们又看到，他怎么找到了他艺术上面的突破的形式，把它表达出来。在这么早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出现了，他中期的时候最重要的杰出作品、经典作品《金阁寺》的思想的背景。让我再说一次，他说“需要借助冷酷薄情的、唯物主义的暴力的刺激”。《金阁寺》那样的一个小说，让我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也就在于如何表达对一个物品、对一个物件的明明就是那么样细致纤细，而且是浪漫的喜爱，最后是诉诸于摧毁、毁灭的暴力。
然后我们继续把这封信读下去，他说：“换言之，并非将内在冲动、现实、客观地在作品具体呈现，而是将内在冲动先还原为无机物，再以唯物的、机械的方式排列构成，也就是说将内在冲动凝结为刹那瞬间，在时间与空间的制约之外，以人工雕琢的方式重新构成，此种重新构成的方法论，在对抗唯物论上具有无与伦比的强度。这不是单纯的写实，而是一种再造，再造是把内在的冲动，把它变成外在的形式。这个对外在的形式，它离不开内在的冲动；这跟写实主义就是单纯把外在的经验、外在的现象经过了整理、经过了消化，又是不一样的。”
而且这一段，虽然是写在三岛由纪夫对于川端康成的自我美学、小说美学的告白当中，我们也可以换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是川端康成的小说解读的其中一种方式。表面上看起来，非常非常自然的川端的叙述，但是这些叙述，如果你稍微用一用心、慢慢地一点一点拆开分析的话，最惊人的就是，你发现他那么样的仔细，然后经过了那么样的复杂、而且细腻的重新构成；这不是一个自然的翻拍，这是经过了叫“以人工雕琢的方式”重新构成的，超越了时间、跟空间制约之外的刹那瞬间。尤其是在川端康成的“掌上小说”——非常非常小的、短的小说的时候，我们几乎可以说，三岛由纪夫这段话，最清楚的帮我们标示出，川端康成“掌上小说”的美学的原理原则。
他继续跟川端康成说，“那样的方式并不能称为表现，对人类而言，人工雕琢不正就是最纯粹，最不虚假的欲望，比起单纯将事实再现的欲望，人工雕琢不是更扎根于我们强烈的人性之上吗？。所以比起唯物主义、浪漫唯物主义，其实是更贴近现实的。这就是在唯物的方法论上，把人工雕琢的浪漫的内在冲动不断重复生产、回收、燃烧之后的产出物，它总是将作者推向创造时最早的阶段、最初的深渊”。这是他在这个时候他的文学思考最深刻也是最复杂的部分。
另外，在信里面，三岛由纪夫会对川端康成告白一些自己幽微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往往是川端康成引发他的。所以在信里面，另外他就说：“第一次跟您见面，跟您谈话的时候，我曾跟您说，虽然在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我才有办法动笔写作，但即使在都没有人的地方，我也没办法真的安然写作。一直到今天，我还觉得这话对我来讲就是现实，我一旦埋头创作的时候，就深陷入不安，总觉着孤身一人无所托依，这就是尼采所谓的‘被赐予的光的孤独’吧。” 他引用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面的一段话，尼采说，“我是光，我真希望我是‘夜’的，我被光围绕着，这正是我的孤独啊” 。
所以三岛由纪夫说：“仿佛可以享受的幸福已经遥不可及，对孤独的爱只剩下瞬息，在不安寂寥当中寝食难安，等候着朋友，但朋友没有现身，虽然知道自己的双臂是为了拥抱某人而生的，但却打从心底憎恨此事，甚至希望自己失去了双手，希望失去碰触他人的能力。” 非常感性的文字，但是在这感性的文字当中，我们可以了解，他在写作的时候，那样的一种非常独特的心灵。
川端康成跟三岛由纪夫的书信，跨越了几十年的时间，当然最早期的时候，是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年轻新进的作家，对于川端的种种告白。接下来等到三岛由纪夫在日本也站稳了他的脚步之后，他们彼此之间的书信多了一个特别的题材，那就是讲到了把自己的作品翻译成为外文。包括三岛由纪夫到后来有了机会去到了国外，川端康成也因为参与了国际笔会的活动，所以他经常到国外去，接触其他的文学作者或者是评论家。接下来他们两个人的作品都有了从英文、乃至于到其他的西方语言的译本。所以另外在书信里面，很有趣的是，我们看到他们讨论，什么叫做在“国际文坛当中的日本文学”，以及自己的文学作品被翻译成为西方文字的各种不同的体验。
这里川端康成在写给三岛由纪夫的信上，有一段非常有意思、非常重要的短寓。他说，在《千羽鹤》英文本翻译出版了之后，他收到了很多关于《千羽鹤》的书评，“或许因为日本文学在西方世界尚属罕见，收到的好评出乎意外。”《千羽鹤》翻译了之后，的的确确，在当时在英语的阅读上面是有很多的，虽然不算是在一般的读者当中引起了这么多的反响，但是在专业的书评人跟文学的研究者当中，这的确是一部重要的，当代日本文学作品。然而，川端康成特别在信里面跟三岛由纪夫说，“就怕他们把此书当成是典型的现代日本文学”，也就意味着川端康成，他自己有一个清楚的意识，他所写的不是典型的现代日本文学。
这又回到我们之前跟大家讲过的川端康成的“余生”意识。战争结束了之后，好友横光利一去世了，他所剩下的这个余生，他就是要努力，把自己祈使幻化成为日本传统文学的化身。虽然他写的是现代文学，但他希望让人家认知，这现代文学不是叫做川端康成这个人的成就，甚至不是现代日本的成就，它是来自于日本传统的美学。他要创造出这样的一种神话，让西方人拥抱、让西方人欣赏，乃至于拥抱日本的传统——这是川端康成，非常不一样的一种用意跟用心。也正就是因为他的这种用意用心，所以到了1968年，他变成了第一个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也因而，展开了他跟三岛由纪夫另外的复杂的关系，这些关系一路一直到三岛由纪夫他自杀去世之前，部分也留在这本《往复书简》的书信当中。非常值得大家来看，来认识一下这两位伟大的日本小说作者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复书简》；内地版书名为：《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来书简》。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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