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曾(上)
老曾从沿海的一座城市打来电话,这时已是深夜。1994年最末的一个夜晚正在消失。窗外是南方冬天连绵不绝的细雨。入冬以来就没有停息的雨季一如既往地向前延伸,在万籁巨寂的深夜可以听见树叶间水珠滴落的声音。北风从窗缝灌进来。我拉紧颈脖的毛线围巾。用一只手将天燃气烤火炉调得更旺一些。
“我真的很想家。”老曾的声音异常温柔极富女人味。在提起话筒的瞬间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体态肥壮、留浅平头的老曾。半年前的老曾是全班女生公认的最有男人味的人物。他常常在酒后满脸横肉地向空中挥动着自己的拳头,由冲拳带来的呼呼风声令人联想起来香港暴力片中的某些经过配音的镜头。而老曾的拳头是无需配音的,其速度之快力量之猛我曾有幸亲眼目睹。在一个夏天的黄昏我们散步在滨江路一带,炙热难熬的空气让人无法平静,当老曾发现人潮汹涌的路边立着一座拳击测量器时两只眼睛就放出红光。“走,试试去。”老曾兴奋的模样让人想象不出他已三十出头,那分明是一个男孩偶然间看到自己喜爱的玩具时所产生的惊喜。老曾戴上皮手套活动了几下状如粗枝的臂膀,然后大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冲出一拳。我看见显示屏上赫然出现“589公斤”的字样,伴着围观者的一阵惊呼和唏嘘之声老曾极娴熟地取下手套,平静地和我离开了现场。我如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人群仰慕的目光和闪开的道路。从此,关于老曾的种种传说便令我深信不疑赞叹不已。
而此时此刻的老曾略带哭腔。在这个偏远的县城里我想象不出老曾哭丧着脸的样子。记忆中的老曾别说流泪,就是皱一下眉头也是难能可贵的。老曾用动情的语调告诉我分手半年里的所作所为。
老曾是上旬去的福州,之前在蓉城呆了两个月,早出晚归四处寻觅招聘单位。他几乎耗尽了多年的积蓄才找到一家规模不小的药品公司。就这样老曾成了那家公司的推销员。经过短短三天的培训,公司将他和另外两名成员安排在福州,成立驻福州办事处。由于熟悉业务,老曾成为主任,统领手下两个马弁。
老曾的月薪在沿海不值得炫耀,但在内地看来就可望而不可及。1200元。这个数目接近我半年的工资。想想我成天面对咳嗽呕吐腹泻的病人,为他们切脉断诊,伴着汗臭口臭体臭挺过半年,这样的收入不过是老曾一个月的固定工资,还不算浮动的那部分。所以,当老曾在电话里提起自己的报酬时我的牙齿格格作响。你该知足了。你该知足了。我武断地认为老曾的选择非常实际。老曾是崇尚自由又贪玩的人。这样的工作于他再合适不过。可我并不清楚老曾此行的真实目的。如果我事先知道是离婚造成他远走他乡的话,我绝不会那么打趣他。
按理说老曾不应该把离婚这类事看得太痛苦。如果别人以为离婚是人生一大悲剧我是可以理解的,但这种看法出现在老曾的头脑里就有些奇怪了。在我的印象里老曾从为未把家庭看得比朋友还重要。老曾是重义之人,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古训推崇备至。我第一次认识老曾就充分体会到他的豪爽和侠义。
1992年初秋经成人高考我顺利地进入南方一所医学院。这所专门培训成人大学生的学院就在老曾日后苦苦寻觅下海之途的蓉城。初来乍到,我对一切感到生疏。二十岁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对学院大食堂单调而乏味的饭菜难以下咽。于是,开学不久的日子里我不时到附近的小饭馆“单操”。后来我发现这些小饭馆经常有独来独往或三五成群的校友出没,我明白大家都是带薪求学的,手里或多或少总有几个零花钱,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谁都不习惯这种手捧瓷碗排除买饭的生活。我就是在这里认识老曾的。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大名。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午后,由于教授政治学的老头在上午最末一节课无故拖了堂,散学后我估摸食堂的饭菜早已变得冰凉,于是径直来到校外的小饭馆。午饭的时间早已过去,店内并无客人,老板和几个伙计在檐下打盹。我点了一盘肉丝一碗素菜汤,沐浴着从窗格上方斜射进来的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享用着自己的午餐。
老曾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老曾人未进门嗓子就叫开了:“老板,摆酒。”我看见一个体态肥壮、留浅平头的男子跨了进来,笔挺的西装和印花领带格外耀眼夺目。后来我才知道老曾是极为注重着穿着打扮的,在他四人一室的宿舍里常常挂满了名目繁多的衣物,单是西服的种类就令人咋舌,罗蒙、派克、金日成……还有熨烫平整的西裤、太子裤以及十多元一双的白底暗格的袜子。老曾早年跟随其父贩卖名贵中草药,父子俩常常在秋冬之季起越过四川边境连绵起伏的山峦,徒步进入云南收购各色紧俏的山药野草,然后在最后一场大雪远去之时原路返回,经过一个季节的归类筛选和晾晒,父子俩便南下两湖两广。这就是老曾家有积蓄的主要来源。老曾进门后第一眼就瞥见了我。这很自然,我是店中唯一的的顾客。老曾向我裂嘴一笑:“你好!”我遂报之以相同的礼节。我们在一个教室里相处不到五天,虽然有些面熟,却相互不知道姓名。我满以为招呼之后事情就结束了,大家各自用餐,各自付款,然后分道扬镳。但老曾却径直向我走来,象熟识得非常随便的朋友一样坐在我的对面。“朋友,贵姓?”老曾凑过来说,“一起喝酒,如何?”老曾的这种称呼颇为流行富有江湖气。我没有拒绝他的感情。我来自五粮液的故乡,对酒有着超乎寻常的酷爱。当然,出门在外我是能够做到有所节制的,众多的因酒误事的范例常常告诫我简单的头脑。但那天我们都喝得痛快,六十二度的江津老白干让我们相见恨晚。我们毫无掩饰的倾心交谈,我们翻出多年以前的关于我们自己的故事。诚然我知道他的故事比我的精彩,比我的曲折、辛酸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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