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鲁迅先生(下)
作者:巴金
四十五年了,一个声音始终留在我的耳边:“忘记我。”声音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熟悉,但它常常又是那样严厉。我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决不忘记先生。”可是四十五年中间我究竟记住一些什么事情?!
我还记得在乌云盖天的日子,在人兽不分的日子,有人把鲁迅先生奉为神明,有人把他的片语只字当成符咒;他的著作被人断章取义、用来打人,他的名字给新出现的“战友”、“知己”们作为装饰品。在香火烧得很旺、咒语念得很响的时候,我早已被打成“反动权威”,做了先生的“死敌”,连纪念先生的权利也给剥夺了。在作协分会的草地上有一座先生的塑像。我经常在园子里劳动,拔野草,通阴沟。一个窄小的“煤气间”充当我们的“牛棚”,六七名作家挤在一起写“交代”。我有时写不出什么,就放下笔空想。我没有权利拜神,可是我会想到我所接触过的鲁迅先生。在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向他告了别。我同七八千群众伴送他到墓地。在暮色苍茫中我看见覆盖着“民族魂”旗子的棺木下沉到墓穴里。在“牛棚”的一个角落,我又看见了他,他并没有改变,还是那样一个和蔼可亲的小小老头子,一个没有派头、没有架子、没有官气的普通人。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拿起笔并不感到它有多么重,我写只是为了倾吐个人的爱憎。可是走上这个工作岗位,我才逐渐明白:用笔作战不是简单的事情。鲁迅先生给我树立了一个榜样。我仰慕高尔基的英雄“勇士丹柯”,他掏出燃烧的心,给人们带路,我把这幅图画作为写作的最高境界,这也是从先生那里得到启发的。我勉励自己讲真话,卢骚(梭)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但是几十年中间用自己的燃烧的心给我照亮道路的还是鲁迅先生。我看得很清楚:在他,写作和生活是一致的,作家和人是一致的,人品和文品是分不开的。他写的全是讲真话的书。他一生探索真理,追求进步。他勇于解剖社会,更勇于解剖自己;他不怕承认错误,更不怕改正错误。他的每篇文章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他的确是把心交给读者的。我第一次看见他,并不感觉到拘束,他的眼光,他的微笑都叫我放心。人们说他的笔像刀一样锋利,但是他对年轻人却怀着无限的好心。一位朋友在先生指导下编辑一份刊物,有一个时期遇到了困难,先生对他说:“看见你瘦下去,我很难过。”先生介绍青年作者的稿件,拿出自己的稿费印刷年轻作家的作品。先生长期生活在年轻人中间,同年轻人一起工作,一起战斗,分清是非,分清敌友。先生爱护青年,但是从不迁就青年。先生始终爱憎分明,接触到原则性的问题,他决不妥协。有些人同他接近,后来又离开了他;一些“朋友”或“学生”,变成了他的仇敌。但是他始终不停脚步地向着真理前进。
二十五年前在上海迁葬先生灵柩的时候,我做过一个秋夜的梦,梦境至今十分鲜明。我看见先生的燃烧的心,我听见火热的语言:为了真理,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敢追求。……但是当先生的言论被利用、形象被歪曲、纪念被垄断的时候,我有没有站出来讲过一句话?当姚文远挥舞棍子的时候,我给关在“牛棚“里除了唯唯诺诺之外,敢于做过什么事情?
10年浩_劫_中我中我给“_造_fan_派_”当成“牛”,自己也以“牛”自居。在“牛棚”里写“检查”写“交代”混日子已经成为习惯,心安理得。只有近两年来咬紧牙关解剖自己的时候,我才想起先生也曾将自己比作“牛”。但先生“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这是多么优美的心灵,多么广大的胸怀!我呢,十年中间我不过是一条含着眼泪等人宰割的“牛”。但即使是任人宰割的牛吧,只要能挣断绳索,它也会突然跑起来的。
“忘记我!”经过四十五年的风风雨雨,我又回到了万国殡仪馆的灵堂。虽然胶州路上殡仪馆已经不存在,但玻璃棺盖下面慈祥的面颜还很鲜明地现在我的眼前,印在我的心上。正因为我又记起先生,我才有勇气活下去。正因为我过去忘记了先生,我才遭遇了那些年的种种不幸。我会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若干年来我听见人们在议论:假如鲁迅先生还活着……当然我们都希望先生活起来。每个人都希望先生成为他心目中的那样。但是先生始终是先生。
为了真理,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敢追求……
如果先生活着,他绝不会放下他的“金不换”。他是一位作家,一位人民所爱戴的伟大的作家。
1981年7月底
(书图片) 以上选自《随想录》巴金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朗读者:张明慧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一个行走于苍茫大地的执着女子,
深爱十丈软红里所有的繁华和热闹。
年少轻狂,
曾阅古今,泛书海,执五色笔,写玲珑思。
亦曾触及过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冷清与寂寞。
愿凭毕生之力,伏身山河岁月,汲取传统精华,
修养心性,锤炼品格,于我行处,绽不败花。
我们这代人,对鲁迅先生多少有些敬畏。敬是源于他对理想信念的执着坚守,对黑暗残暴的奋力抗争。而畏,则来自他如刀的铁笔,笔锋尖锐,寒光凛冽,剔肉刮骨,毫不留情,再加上特殊历史环境造就的晦涩难懂,每每让人忧恨郁愤。所以,在选读现代文学作品时,我常对先生避而远之。
然而巴金这篇文章,让我从另一个角度认识了鲁迅先生。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严肃刻板,振臂高呼“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人生斗士,而转身化作温厚敦诚,和蔼可亲的慈祥长者。先生对青年作家,总是倾心呵护,鼎力相助,帮他们排忧解难,为他们铺路搭桥。而对自己,则是严格要求,绝无松懈,是非分明,从不妥协。这样的鲁迅先生,让巴金身处牛棚依然魂牵梦绕,他思念先生,思念先生对后辈的关怀,思念先生对真理的执着,思念先生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敢追求的高贵品格,然而文革期间情势迫人,他也只能唯唯诺诺混迹人群,不敢发出一点反抗声音,冷月孤灯下含泪忍耻,愈发清楚地照见自己内心的懦弱。这篇文章名为怀念鲁迅先生,实则是巴金对自己文革期间作为的勇敢剖析和深刻反省,对比之下愈显鲁迅先生之伟大,之不能忘——“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然而,巴金数十年后,敢于回首昔年惨淡人生里的不当之处,又何尝不是真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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