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阿尔及利亚

壮游者 NO.12： 刘笑嘉。旅行作家，生活方式跨界自媒体人，“全世界给我勇气”公益活动发起人。

第一眼：浪漫

一半地中海，一半撒哈拉

阿尔及利亚在非洲、在地中海国家乃至整个阿拉伯国家中，面积都是第一大。在全球范围，它排名第十。

我印象最深、待的时间也最久的一个城市叫瓦尔格拉。位于阿尔及利亚的中心地带，这个“中心”指的不是地理位置，而是城市密集程度和人种分布程度。因为阿尔及利亚在撒哈拉以北，属于“白非”，是一个白人比黑人多的非洲国家。瓦尔格拉以北城市密集，以南则城市稀疏。在瓦尔格拉的街头可以看到黑人、白人、巧克力色、咖啡、咖啡牛奶……总之除了黄种人，什么肤色都有了。

这个国家又特别浪漫，因为它一半属于地中海，一半属于撒哈拉。

所以在这里旅行，特别有意思，有一点像在中国旅行——感觉不是在一个国家、而是在很多个不同的国家旅行。这些是我拍的照片，先给大家一点感官上的冲击。

第一印象：76.9℃

我竟然靠流鼻血名扬海外

我这次45天的旅行，是跟朋友Issam一起完成的，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柏柏尔人，也是阿尔及利亚人。

我们的第一站，就去了他的家乡瓦尔格拉。去之前他跟我说，我们那可热了，我说我知道，我又不是没去过非洲，不怕热。

然后，在我们抵达的第四天，也就是7月24号，这个城市的地表温度达到了毫无人性的76.9℃，我反复确认不是华氏度而是摄氏度。瓦尔格拉成为了整个地球表面有人类生存的城市中最热的一座，因为这座城市位于撒哈拉沙漠之中。

我本来想放个鸡蛋到马路上，看看几分钟能熟，但是想到先熟的可能是我，就放弃了。怪不得这里的人都这么酷爱打招呼，认识不认识的人在大街上遇见了都打招呼。因为太热了，很容易熟嘛。

这里的太阳能基本上就算万能了。真正的24小时热水，不用等，水龙头拧开即是热水，这里的问题是洗澡没有凉水。你说你想要常温的水，意思是你想要热水。不光是水，连洗发水、沐浴露、牙膏都是热的。

而且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靠流鼻血而扬名海外。短短几天时间，我就在瓦尔格拉很有名了。Issam的家人和朋友每天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撒朗姆（阿拉伯语“你好”）”，第二句就是：“你又流鼻血了吗？”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将来他们互相之间提到我时会怎样描述我：“嘿，你还记得Vanessa吗？就是那个很傲慢的鼻孔朝天的中国女孩。”因为天天流鼻血，只好总仰着头。

第二印象：保守VS热情

“这个中国人穿内裤出门吗？”

第二印象是热情，而且是保守与热情奇妙地同时存在于每一个阿尔及利亚人身上。

他们的保守体现在穿着和肢体接触上。阿尔及利亚是个穆斯林国家，南部沙漠地带非常保守，没有女人是不戴头巾的。

我每天都穿着过膝长裙或者是长裤在街上溜达，很罕见。只有最后一天，我在首都阿尔及尔，首都哦，海滨城市，已经是比较开放的地方了。我穿了一条在咱们看来非常正常，而是已经是我带的最长的短裤了。

我出去转了一圈，经过一个当地人的时候，那人说了一句话，Issam还有他的朋友笑得差点没蹲地上。我一脸懵，听不懂啊，他说的阿拉伯语。我问Issam刚才那哥们儿说了什么，他翻译给我听，那人说的是：“这个中国人穿内裤出门吗？”

恋爱程式：父母介绍

“谈恋爱？结婚后有的是时间”

除了穿着，他们的保守也体现在肢体接触上。你在大街上，尤其是南部城市，你绝对看不到一男一女手拉着手，更不用说挽着、勾肩搭背、搂搂抱抱，这都绝对不可能有，即使是夫妻。去阿尔及利亚之前，Issam就提醒过我，在他们国家的时候不要碰他。因为我大大咧咧惯了，经常拍他一下，嘿哥们儿怎么怎么着的，在我们国家不要这样。

我发现在他们国家甚至很少看到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一般都是几个女的，或者几个男的，或者是一大家子人，老人小孩都有。因为他们都是大家庭，生孩子都是五个起，上不封顶。

我就问Issam你们年轻人不约会吗？他说其实我们连男女朋友这个概念都没有，两个人互相喜欢也不会对别人说这是我男朋友、这是我女朋友，我们只有未婚妻和未婚夫。

我说那你们怎么认识自己的未婚妻、未婚夫呢？父母介绍呀。孩子长到二十五六，觉得自己工作稳定了，想结婚了，就跟父母说，父母就给他们介绍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我一听这跟三四十年前的中国一样啊。

我说认识以后多久订婚呢？如果见了面，喜欢对方，可能见第一次面就能订婚啦。我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那要不喜欢呢？那就跟父母说不喜欢，让父母再给介绍呗。

你们不谈恋爱吗？结婚以后有的是时间呀。不知道为什么，我竟觉得还蛮有道理的。

偏见：戴头巾=保守？

它绝对不仅仅是一块布

我去之前，也问过Issam，我需不需要戴头巾。Issam说你不是穆斯林，所以不需要戴，你只要别穿太暴露就好了。

刚才说过，南部没有女人不戴头巾，北部沿海城市越来越多的女性不戴头巾了。在一座海边城市Bejaia，那个城市的开放程度比首都还高，沙滩上甚至有穿比基尼的当地姑娘。我跟一位戴头巾的当地姑娘聊天，问她穿比基尼吗。她说她不穿。我特别没溜儿，跟人家开玩笑，说你可以戴着你的头巾穿比基尼呀。我后来反思为什么我当时会开那样的玩笑，因为我打心眼儿里，不认同戴头巾这件事。

我认为探索世界这件事，女性的成本本就远远高于男性，这是生理结构造成的。你们居然发明了头巾这个东西，它绝对不仅仅是一块布而已，这不是人为的进一步提高了女性探索世界的成本吗？这是赤裸裸的性别歧视呀，而不知反抗的女性都是男权社会的帮凶，一点不值得可怜。因此，所有戴头巾的姑娘都会被我贴上“保守”、“愚昧”、“无知”的标签；而不戴头巾的姑娘，在我心目中都是开放的、有独立精神的、追求自由的进步女性。

但是我压根没有想过，这恰恰是我的一种偏见，我压根没有好好了解过为什么穆斯林女性需要戴头巾，就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穆斯林。偏见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的可怕不在于它关上了一扇扇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的窗户，而在于它关上的时候悄无声息，你甚至从来没有觉察到自己有偏见，这才是偏见最可怕的地方。

博士Basma

“我选择戴头巾，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后来认识了另外一个在中国留学的阿尔及利亚姑娘Basma，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中国读博士的Basma戴头巾，而从没有出过国的她的妹妹却不戴头巾。在我的偏见中，我一直认为，一个高知且在国外留学的人，她应该更加不愿意被旧的传统束缚，因为她见识过外国女人都是不戴头巾的，但是她不仅是在阿尔及利亚，即使是在中国的时候也严格地戴着头巾；而一个一直在自己国家生活的姑娘，她没有被外来文化冲击过，应该是保守的，戴头巾的。但是这对姐妹刚好相反。我觉得太奇怪了。于是我就跟Basma聊天，我问她你为什么戴头巾。

Basma的回答是：“我认真读了《可兰经》，我选择戴头巾，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然后我才明白了沿海城市比较开放，这个“开放”的真正含义，是你可以选择自己戴或不戴头巾。而保守的地方，戴头巾就像出门要穿衣服一样，它已经从一项可以选择的事情，变成了约定俗成的东西。

而通过我对阿尔及利亚和阿尔及利亚人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姑娘们戴头巾的原因能被归为以下三种：

身处保守地带，不戴不行

戴头巾的姑娘比不戴头巾的姑娘更容易出嫁

我选择戴头巾，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因为前两种原因戴头巾的姑娘，头巾对她们来说，确实是桎梏、枷锁、累赘，因为并非出自真心，是一种迫于无奈，是无从选择。

而因为第三种原因戴头巾的姑娘，头巾从来不是阻碍她们探索世界的障碍，她们戴头巾都非常美。

而这个国家不戴头巾的姑娘，也有三种不同的原因：

不知道戴头巾的好处，虽然是穆斯林，但并未认真学习过《可兰经》

知道戴头巾的好处，但是选择不戴

从事的工作不允许戴头巾，比如警察、记者

第一种原因不戴头巾的姑娘，与身处保守地带不戴头巾不行，或者为了把自己嫁出去才戴头巾的姑娘，没什么本质区别。

而头巾的式样也可以大致被分为三种：

象征性的戴，有部分头发、耳朵和脖子都露在外面，摩洛哥和突尼斯的年轻女孩很多是这样戴的。

这个是最标准的戴法，就是把全部头发、两只耳朵和脖子都包起来，但是整张脸是露在外面的，在阿尔及利亚大多数女性都是这样戴的。

这个已经不能叫头巾，而应该叫罩袍，只露出俩眼睛，通常这样打扮的女性，她们的丈夫都是留着大胡子的。

我问过Basma怎么看待罩袍，她说《可兰经》没有要求女人做这样的打扮，我不赞同。

而Basma还告诉了我另一件事，因为戴头巾，她在北京找不到工作。她很聪明，会阿拉伯语、法语、英语、中文四种语言，而且是博士，可以说她的简历可以在任何一个HR手里轻轻松松脱颖而出。她本人也很漂亮、健谈、幽默、招人喜欢，就像我们的邻居、同学、亲戚，我们每个人都会认识几个这样可爱的姑娘。但是她面试了一些公司后，得到的都是no，她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有些公司面试的HR告诉了她真相，他们的公司从没有用过穆斯林员工，或者说没有戴头巾的穆斯林员工，他们不知道招聘一个戴头巾的穆斯林员工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他们也不知道其他同事能不能跟她正常相处。

其实，头巾不止存在于物理层面。有些偏见非常深的人，终其一生都穿着隐形的罩袍。Basma虽然每天都戴头巾，但她的心中没有头巾；而有些人虽然从没戴过头巾，但他们的心被一件厚厚的罩袍笼罩，从未有一天脱下罩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女性地位：发声&让座

有一次我在北京公车上睡着了…

除了头巾是我非常关注的一个事情，我还留心观察过女性在这个国家的地位，我想讲两个我旅行时遇到的故事，相信大家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

有一次坐城市间的长途大巴车。我坐在车的中部，比较靠前的位置上有一个姑娘，突然站起来跟司机说话，司机是个男的。然后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后来有位跟她不认识的男士，也加入了，帮着她一起说司机。车开着开着，街上出现了警察，那个姑娘走到司机旁边，说你停车，然后她就走到车下跟警察说话。然后大家才知道，敢情这司机是个新手，走错路了。但是只有她发现了，因为她总坐这趟车。虽然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是它给我的感受是这个国家的女人敢说，男人也听。

第二个故事。去阿尔及利亚之前，有一次我跟Issma一起坐地铁，刚好我们面前有个人下车，他让我坐那个座位。我说我对着电脑坐一天了，想站会儿，你坐吧。他说在我们国家，一个男人坐在座位上，而面前站着一位女士，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呀。然后在阿尔及利亚的时候，我就观察，确实基本上都是女士坐在座位上。有一次在Oran，它是仅次于首都的第二大城市，我俩一起坐有轨电车。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老大爷，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吧，挺精神的，一看就是身体倍儿棒。这排座位对面站着一排人，过了几站之后，突然，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跟我旁边这位老大爷说了一句阿拉伯语，然后这老大爷就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这大姐，自己上对面站着去了。我当时都看傻了，我问Issam这大姐说了什么？Issma告诉我，她说她太累了，能不能让她坐会儿。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北京的公交车上睡着了，睡得正香，突然脑袋被什么打了一下。我惊醒四望，最后发现站在过道上有个老大爷面无表情地盯着看，我说大爷是您打的我吗，您是想坐我这座儿吗？我坐的是双排座的靠窗位置，按理说，应该是坐在外面的人被打到的几率更大一些。那么老大爷为什么选择了我呢，我又看了看其他座位上的，都是大小伙子，我一下就了然了。

一个国家的女性戴不戴头巾，跟她们是否能得到尊重，两码事。

双向偏见

“我喜欢你，我喜欢中国人”

我在这个国家不断被颠覆认知的同时，我也在颠覆着他人的认知。在这个国家旅行，我听到的最多的话有两种。

一种是：“你真的是中国人吗？眼睛怎么那么大，个子怎么这么高？”他们认为中国人眼睛都一条缝，瘦瘦矮矮；偏偏我营养过剩，长得又高又壮。

另一种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中国人。”一开始听到这样的话，我还颇为沾沾自喜，虽然很有限，但是通过我，他们确实比原来对中国和中国人有了改观和更深的了解。但是，这其实也是一种偏见，偏见是一个中性词。我不能代表中国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

我对阿尔及利亚这个国家的人普遍有好感，并不是因为我品格多高尚或者心有多善良，而是因为幸运，我认识的第一个阿尔及利亚人是Issam。他是个Polyglot，会五种语言，为四家公司工作的同时还读着博士学位。在我狭隘的认知里，这种人就应该每天不睡觉，除了拼命工作就是拼命学习。但是他竟然还有空跟我一起旅行，还时不时掏出手机看《海贼王》或者打《王者荣耀》。难道每个阿尔及利亚人都跟他一样聪明吗？Issam也不能代表阿尔及利亚人，他只能代表他自己。如果我认识了一个阿尔及利亚人，我很不喜欢他，我就说我不喜欢阿尔及利亚人；或者我认识了一个阿尔及利亚人，我很喜欢他，我就说我喜欢阿尔及利亚人。这两种其实都是偏见，偏见是一个中性词。

尾声

终于讲到最后一个部分了，人生若只如偏见，这是我书里某一章的标题，借用一下，放在这里我觉得挺合适。

因为我认为人与人相处愉快的前提是，大家都认为彼此是平等的。整个地球上的人类，不管你是哪个国家或者哪个种族的，智商与善恶都是呈正态分布的，这是理科生的说法。文科生的说法是，整个地球上的人类，不管你是哪个国家或者哪个种族的，大奸大恶之徒与圣人活雷锋、弱智与天才都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差不多。我们有的优点，别人身上也都有；我们在别人身上看到的缺点或者狭隘，它们同样也存在于自己身上。

完全消除偏见不大可能，但是我们可以尽量降低自己的偏见。我找到的最好的降低偏见的方法就是旅行。行走在世间，带的偏见越少，就会越轻松。因为那些偏见虽然针对的是别人，却长在我们自己身上。

不用压抑自己，想鼓掌的，现在可以鼓了。

◻︎刘笑嘉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