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 天下第一品：雄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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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诗品》是中华美学之瑰宝，它不仅仅是诗歌理论专著，也是对中华文明的审美进行的丰富而深刻的阐发，涵义和价值蕴藏极深。假如《二十四诗品》是一个人的话，应该是那种让人一见便惊为天人，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念念不忘的类型。事实上，它给我的心理感受正是如此，如今，怀着一颗虔敬的心，我将它展示给大家，无论你之前对它是否了解，我都欢迎你和我一起踏上这趟探寻中华美学的灵魂之旅。

目前比较流行的说法是诗品的作者是晚唐的司空图，它的内容之博大精深，就像世间的奥义，无法穷尽，并且它的内涵已经超越了诗歌范畴，二十四种风格搭成的框架，也是中华美学的层次、韵味和艺术结构。

接下来我们就从第一品“雄浑”开始我们的行程。

“雄浑”能成为二十四品之首，绝不是一个偶然，而是作者有意为之，司空图对于二十四品的排布是经过精心构思的。“雄浑”能成为诗歌创作的最理想境界，因为它蕴含的是中国哲学中一种极致广阔，一种等同于自然本体的最高的美，这种美甚至是超越了艺术范畴的。并且它所体现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创作思想，事实上也是贯穿于整个二十四品的总纲。

我们看“雄浑”这一品的原句：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

华美的文辞涌现在外，真切的内容充实其中。返回虚静，才能达到浑然之境，蓄积正气，笔力方可显出豪雄。雄浑的诗包罗万物的气势，高高横贯浩渺的太空。像苍茫滚动的飞云，如浩荡翻腾的长风。超越生活的表面描写，掌握作品的核心内容。追求雄浑，不可勉强拼凑，自然得来，才会意味无穷。

最后四句，正如前面所说，实际是作者的诗歌创作理论，是一般现象，前面八句，是阐述“雄浑”美学内涵的。其中，高度浓缩地阐明了“雄浑”美学风格特征的，就是那句“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有一种解释认为，诗品是道家的美学观，并且因为道家的审美与儒家的审美不同，绝不能用儒家思想去理解。诗品固然是有很明显的老庄倾向，但作者身处中国古代各种哲学思想都比较成熟的时代，要说他能不受其他思想影响，而保持了完全纯粹的一门一派的审美，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实就不是那样子，并且就道家本身而言，庄子和老子的审美内涵也是不同的，而各种思想融汇正是中华文明兼容并包的特征。

所以我们今天知道的“雄浑”的意象，这种广阔无垠的境界，巨伟无比的力量，宏大深厚的底蕴，气象混沌的整体，不是凭空产生的，它在中国的思想实践中已经发展了几千年，无论在道家还是儒家都是极力提倡的。

道家对于“雄浑”含义做出的贡献，主要是时空概念上的，“道”与生俱来的时空的无限，境界的无限和浑然一体，这是老子的“道”，而庄子则在这个基础之上对精神真正无限的自由展开有更深的追求，无拘无束而又充满变化，“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而儒家与“雄浑”的契合，来自于他们对人格精神以及人与人的关系的理想，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孟子的“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以及“浩然正气”。

下面，我们通过具体的文学作品来欣赏“雄浑”，在先秦文学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庄子·逍遥游》中那段著名的关于鲲鹏的描写。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不知有几千里那么大的鲲，忽而化作不知有几千里大的鹏，大鹏之翼就像天边的云。它振翼拍击旋风，直上九万里高空，激起三千里水花，乘着六月的九万里长风，背负无垠的浩然青天，一往无前地向着遥远的时空尽头去了。天地之间的一切，包括你我，此刻都在这风中飘荡着，游移着。

多么恢宏磅礴的想象！

“雄浑”这种境界，是宇宙中的客观存在，但若想要清晰地欣赏它，需要极致想象力，正如庄子这般。

后来历代也有不少这种风格的作品，尤其帝王之中，有些很典型的，比如汉高祖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曹操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表现的是领袖的真实内心，也反映出他们的广阔胸襟和宏大气度。

到了盛唐的时候，这种呈现雄浑气象的诗歌大量涌现，不同于帝王诗，唐代的这些诗人在哲学和政治上并没有到达先贤和领袖的高度，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们的作品同样具备这种气魄。并且，唐代的雄浑风格的作品数量，远超之前和之后的任何时代。这不是巧合，历史没有巧合。文学反映文化，文化反映时代。盛唐诗作的背后，是一个在政治、军事、经济、疆域、眼界、胸襟、思想、气魄等各方面都磅礴大气的盛世。

比如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岑参的“君不见走马行川雪海边”，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都是典型代表作。这些才俊，为我们奉献了气象万千的大唐诗坛。

在西方美学中，有一种审美对象是崇高，康德曾经这样描述崇高的具象：“乌云密布的天空挟着闪电，带着毁灭力量的火山，飓风带着它摧毁的废墟，惊涛骇浪无边无际的大海，巨大河流的高悬瀑布，诸如此类。”这些更侧重力量，也就是“雄浑”之中的“雄”。

但对于“浑”的审美，却是我们中华文明中特别的，它既在视觉上混沌朦胧，又在力量之中蕴藏了激荡的生气。当“雄浑”二元一体充分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种完满，达到了至善。我们在欣赏它的同时，很难不对我们的先人在美学上的创造力感到敬佩并由衷赞叹。

第一品“雄浑”，是集历史、哲学、文学于一身的大美，在浑然之境中蕴含了无穷无尽的意味，犹如昼夜运行、变幻莫测的混沌元气，“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它不仅能开拓我们瑰丽的想象力空间，还能激发我们丰富的审美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