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灯
作家：杨姣娥
或许是身为矿山女工的缘故，每当家人上班或外出时，总忘不了叮嘱一句：“路上小心，注意安全”的话，家人回头，并不应答，但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爱意，却让我读出了“放心”两字。
我知道，安全在我们的心里，不是敷衍，更不是作秀，而是生命本真的体验。记得刚参加工作的第三个夜班，正在卷扬机操作台旁休息的我突然听到井口广播里传来信号工焦急的呼喊声：“值班长，值班长，赶快到井口来，赶快到井口来！”师傅说了句：“出事了，你守在这里别乱跑”后跑去了井口，没多久，师傅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我：“有人从副井的钻孔里掉下去了。”一时间，大家心急如焚，惶恐不安，平时只听到电机车、矿车撞击声的井口一下子人来人往，脚步嘈杂，我们的机房里也很快进来了许多穿白大褂等待救援的医生。
那时是凌晨4点多钟，离国庆节还有三天时间，摔到井底的工友准备上完这个夜班就回家办婚事，批好的请假条还躺在他工作服的口袋里。我裹着棉衣夹在井口的人群里，听人们一点点说着关于他的事，看那些手拿白酒一口口灌下喉咙的老工人在井口一遍遍喊魂的悲壮表情，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我心里祈求着，渴盼着奇迹出现，但当人群骚动，有人高喊着“人上来了”后，我下意识地往前奔跑时，一双粗糙的大手拦住了我，进而是低沉的呵斥：“你以为人是钢铁啊！”
我站住了。人，不是钢铁，就算是钢铁，在岩石的撞击下也会扭曲变形。工友的尸首是被大家拼凑着抬上来的。
几年前，我去看望了那个工亡工友的父母。老人因为突然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一下子没有了精神支柱，内心伤痛，老两口孤苦无依，后经人介绍收养了一男孩，没想到孩子长到三岁时，才发现患有先天性癫痫、痴呆等多种疾病，俩人费尽心思，多方求医，仍不见效，伤痛的眼神里又添哀愁，这种哀愁，常常使我想起他们逝去的儿子，想起那场事故所带来的家庭灾难，也使我明白安全生产不是一个人或某些人的事，而是关系到一个家的希望和幸福。
后来，工程队选拔了一位姓赵的老工人分管安全工作，人称赵安全，我也知道了当初拦住我看热闹的粗糙大手就是他。赵安全为人呆板，严厉，整天婆婆妈妈地跟在大家身后唠叨：“哎，你的矿帽没系带子，把带子系好了再做事！”“哎，你怎么没穿绝缘鞋就来了，去去，去把绝缘鞋穿好了再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两穿一戴’是怎么说的，你先背给我听听！”这样的次数多了，许多人开始怕他，怕他的婆婆嘴，怕他跟在后面不停地纠正你的违章行为，有的人看到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赶紧躲在一边先看看自己是否违反了规章制度。记得有一天吃完午饭，赵安全悄无声息地进了我们卷扬机房的大门，正在操作台上操作的我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他，刚说了一句：“赵安全来了”，旁边休息的同事立即条件反射似地连忙穿好工作服端坐在凳子上，但在扣衣服扣子时怎么也不对劲，只好站起来查看，这一看使旁边的我们笑出了眼泪，原来她上衣的领子穿在了下面——衣服穿倒了。看到这一幕，赵安全也忍不住笑了，随后仍不忘提醒一句：“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两穿一戴’是一种安全习惯，习惯不是做出来给人检查的。”
那时候，我从心里佩服赵安全的铁面无私，觉得他像一盏安全灯，明亮，温暖，又有点冷艳。他可以不厌其烦地跟在你身后纠正你的违章行为，直到你心甘情愿地折服；也可以为你一点小小的皮外伤忙前跑后，直到你打完了消炎针，包扎好了伤口，还不忘嘱咐宿舍其他的同事，请他们帮忙照顾一下你的不便。那时，我见到最多的是，每天进班会后，他会头戴矿帽，脚蹬齐膝套鞋，身穿雨衣雨裤，肩挎手电筒站在井口，一边叮咛大家注意安全，一边目送大家乘罐笼下井，之后，再与最后一罐笼工友一起下到地层深处，检查井下掌子面有没有松石。工友们笑着骂他：“整天像个灯泡似地照着我们，烦死了。”他不笑，也不反驳。
很多年前，写过一篇《儿子的嘱咐》的小文发在《武钢安全》上，文章写的是年幼的儿子每天在我和他爸爸上班时，总要嘱咐我们一句：“上班注意安全。”那时，因为孩子太小，无人能托，我们夫妻俩又都是三班倒，每天不得不把他带到施工现场，两个人一边进行工作上的交接，一边进行孩子看管上的交接。就是在这种交接中，孩子看到了我们的工作环境，明白了安全是我们一家人最大的幸福。他嘱咐我：“妈妈，你开卷扬的时候一定要集中精力，注意安全。”叮嘱他爸爸：“爸爸，你做事的时候一定要过细，我在家里等你回来。”但是有一天中班，我还是出了操作事故。因为先一天的休息和当天交接班的不细致，我误把井底当吊盘，直到井口发来长长信号铃声，才知道自己把吊桶里的工友送到了几米深的井水中，好在工友们会游泳，没有发生意外，但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差点被我送了性命而受了惊吓的工友深怀内疚，萎靡不振。孩子得知真相后责怪我：“妈，我跟你说了要你上班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怎么还是出了事？要是那天被淹的是我爸爸呢？！”孩子那时只有七岁，说出来的话却如钟鼓般响亮，令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面对他清纯的目光。
我不知道已读大二的儿子是否还记得他曾经对我的责怪，但我是记得的。我记得他当时嘟起的小嘴，记得他因我的失误而大人般的叹息，记得已在远方的他每次在书信里、短信里一再嘱咐我“要爸爸上班注意安全”的话。也是这份记得，这些年里，我懂得了珍视，珍视生命，珍视安全，珍视周围每一个人的笑脸。我知道，眼神如灯，灯光里的期盼和温情，可以照亮自己，也可以温暖别人，那么，就做一盏安全灯吧，让你的家人和同事在这盏安全灯的照耀下，平安回家！
20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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