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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小姐没想到时隔两年后见到N先生是这个场景。
急诊室的走廊总是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横几张病床，一些住不进去病房的急诊病人，拎着吊瓶绝望地半躺在那里，偶尔呻吟两声。护士们拿着各种单据和药品忙碌地穿梭，脸上带着看惯大场面而滋生的惯性冷漠。各种嘈杂的声音中，所有人忙着自己的事，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歇斯底里和悲伤。
没人喜欢医院，S小姐却钟情这样的场面，谁都没空多看擦肩而过的人一眼，急躁，狼狈，不快乐，却很真实，随便拍两个镜头，就是一个震慑人心的报道。
但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杂乱无章的场景里再次见到N先生。
他坐在绿色的塑料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神放空看着地面，眼前的一切和自己无关，灵魂酷炫地躲在另外一个空间。不过，S小姐却一眼看透了他的焦虑，他每次手足无措的时候都会盯着她的眼睛，只用五秒钟，脑子里已经过了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思绪在无奈结尾时戛然而止，咬着嘴唇随意一笑，说，这都不算事儿。他每次笑，都是扬起右边的嘴角，故作一副玩世不恭，把人生的无奈轻而易举涵盖在从鼻子里发出的那声“哼”里。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从来没变过。
S小姐调侃过他，你为什么永远要摆出藐视人生的姿态，干什么事，演得尽兴，心里跑过一行滚动的LED灯，赫然闪着，我是道明寺少爷。
趁着他还没抬头，S小姐躲进护士台。她敲敲桌子，指指N先生，问小护士怎么回事。小护士正在忙着填单子，探出头看了一眼，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太太怀孕，大出血，正抢救着。S小姐再看了一眼N先生，没再出声。小护士反应过来，再次抬头，扬起眉毛，熟人？需要关照？
她摇头，不认识，觉得挺帅的。小护士扑哧一笑，低头继续填单子，说S小姐嘴里没正经话，和她镜头前三八红旗手的作风一点也不像。
她没听小护士再说点什么，抱着电脑，走进医生的休息室里，门虚掩着，正好可以看见N先生的鞋子。一双脏兮兮的球鞋，看得出他来得仓促。之前S小姐跟N先生说过，我不喜欢你穿皮鞋的样子，穿球鞋的才是你，拒绝长大的少年。
说这话的时候，她帮他系着领带，浅灰色，缎面。他忙着穿鞋，忍不住跟S小姐炫耀，是去米兰订制回来的，如果男人到了三十岁，还没学会穿皮鞋，要么说明，混得太牛B，跟乔布斯一样，要么就是混得太傻B。
S小姐心里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永远都能把一些根本没逻辑的话，当成大道理和姑娘们讲出来。更可怕的是，姑娘们还深信不疑，并用这个标准去要求那些无辜的好男生。
N先生在镜子前站定，又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冠冕堂皇，他离开房间去楼下开会。S小姐看着床对面的落地玻璃，外面是交错的高架路。2010年，S小姐二十八岁，事业上关键的一年，那一年她学会穿着高跟鞋追车两里地不带大喘气的，这也是她出差最频繁的一年。
她每次从高档柔软的大床上爬起来甚至记不起来，窗外是哪一座城市。就算杂乱无章到失忆，她也没放弃过任何一个出差的机会和N先生私会。
凌晨五点，N先生一嘴轩尼诗味，吻着S小姐做长长的爱，把她整个抱起来，把她的后背贴在玻璃窗户上，天亮起来，人却没到位，整个陌生的城市像是被完好地抛弃了。他对她说，你回头看，S小姐气喘吁吁地回头看。
你看，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句话是有温度的，在窗上形成了一小块雾。她盯着高速路一会儿，果然，没有一辆车经过，再回头看N先生，两个人一瞬间不知怎么的，红了眼圈。
S小姐摸摸被揉搓在一起的被子，从被子上小心捏起一根N先生的头发，放在眼前，小心地看着，像收集一个不真实的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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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S小姐大学毕业，她学新闻专业，整个大学四年把理想抱负和斗志消磨得干净，毕业那会儿晃晃悠悠，无处可去让她更显迷茫。她不断地参加各种聚会，每一次喝酒都喝得泪流满面，就着廉价的扎啤背诵好几首壮志凌云的诗，搞得好像明天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再也不见似的。其实天一亮，在一堆烟头和酒瓶中站起来，一群宿醉的人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晚上又零零散散地约局去唱歌，打牌，吃消夜。
学校宿舍被收回，几个人凑钱去租了一间便宜的房子，开始还买菜做饭，怀着要把生活过得生龙活虎的雄心，充满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的抱负。没出一个礼拜，这间房子几乎变成一间廉价的招待所，每天凌晨回来睡一觉，睁眼之后就跑出去，先在麦当劳里坐着蹭Wi-Fi，投递一堆无用的简历，一边投简历一边跟同学打电话，看看今天谁有什么好消息，之后怂恿那个幸运的倒霉鬼请大家吃饭。无论在外面干什么，哪怕是站在小卖部门前看大爷下棋，也没有人愿意在房间里多待一秒，丝毫的闲置，都让人觉得灰心丧气。
青黄不接的那段时间，S小姐在一次饭局遇到N先生。她到的时候，看N先生正站在门口的路灯下，深情款款盯着她一个大学同学，N先生的头发烫成那年最流行的栗米烫，风一吹，一把方便面在空中飞。
他靠在一辆银灰色的车上，嘴里不停哔哔，女生看着他傻笑，也不说话。S小姐故意凑近一听，听到他在背圆周率。S小姐经过他们的时候忍着，走到电梯里憋不住大笑出来。以前中学的时候，有段时间男生流行用小刀把女孩的名字刻在胳膊上，晃着血淋淋的胳膊，两只腿撑着自行车，跟在女生身后背情书，但是这样靠在车上堵着女生背数字的倒是第一次见。
他们几乎已经狼吞虎咽地把桌上的菜吃掉一半，N先生才牵着那个姑娘的手进来。把钱包阔气地扔在桌子上，说随便吃。S小姐这才看清N先生的脸，旁边一个同学跟S小姐耳语了几句。她点点头，又抬头看了N先生一眼。原来就是他。
N先生曾是学校里的传奇，状元身份入校，上学时无恶不作，最后在校长宣读对他的处分时，他站在三楼，直接打开窗户对着下面撒尿，校长嘴里的处分直接变成对着话筒咆哮的“开除！”
被开除后他出去混着，用他纯情少年背圆周率的本事，搞定几个款姐，圈了点钱，经营一家小广告公司。两年时间，大家毕业，他有了一点成绩，自然成了同龄人中最阔绰的一个，天天开着他那辆银灰色的敞篷小跑到学校门口泡师妹，像是诸位教授在学校努力教育着，他马不停蹄在床上腐蚀着。
饭局里，大家介绍到S小姐的时候，她正忙着吃一块红烧肉，没站起来，举了举酒杯算意思过。没想到N先生一拍桌子，瞪着S小姐说她没大没小，问她今晚谁买单啊！大家吓得筷子都掉桌上了，没想到S小姐丝毫不恼怒，把嘴里那块红烧肉咽下去，拿着酒杯倒上白酒，毕恭毕敬在N先生面前，一仰头干了，说你买单，然后红着脸，继续把剩下的肉吃完。
后来N先生问起过S小姐，你当时是不是故意在吸引我的注意。S小姐说，是啊，想通过你的关系找份工作。N先生再问，不是因为一见钟情吗？S小姐大笑起来，谁会喜欢一个泡妞背圆周率的人，况且你也不看看当年自己的造型，那头发，那竖起来的小领子，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几个钱，车钥匙永远在食指上打转。N先生很严肃地对S小姐说，首先，我不是背圆周率那么俗气的人，我背的是；其次，难道你也忘记了，当天你穿的是黑色丝袜配特步吗？
2002年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所有潮爆的流行趋势，会成为未来的笑柄。就像他们也没想到，会在大雪皑皑的异国他乡进行这段对话，裹着一条毯子，分吃空旷大房子里最后一块小饼干，像两只害怕活不过冬天的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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