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运河
王梓夫
那条来自天边的神秘的小船不是顺着大运河从水上漂来的,而是从空中飘飞而来的。船是应该漂浮在水面上的,可是那条小船不是,是出现在云端处的。它的周围是飘绕的彩云,彩云是真实的,因为是傍晚,夕阳把云朵染红了,很艳很艳的红。开始出现的时候,只是一个黑点,在彩云的映衬下,那个黑点很突出、很醒目,我以为是一架飞机。可是飞机不会这么慢,简直看不出黑点在移动。随着彩云的升高,它的轮廓便渐渐地显露出来。
是一条船,船上晃动着人影,似乎是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小孩儿,穿着彩云般的衣服,小女孩儿。从船上不停地飞出洁白的花朵,我慢慢地看清了,不是花朵,是鱼鹰。鱼鹰从船头上飞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一头扎进水里,嘴里叼着一条鱼,又飞落在船头上。越来越清晰了,看管鱼鹰的是那个穿着花衣服的女孩儿。她从鱼鹰的嘴里掏出鱼,又从脚下的筐里捞起一条小鱼,喂在鱼鹰的嘴里……
河滩上的草鲜嫩嫩的,草丛中的花朵细小而鲜艳。我坐在河滩上的草地上,凉津津的,很舒服。
河水很沉静,又很洁净。坐在河边,能看清很深很远的河底。河底下沉淀着丝丝缕缕的水草,被水流梳理得整整齐齐。小鱼小虾在水草间自由自在地游动着,悠悠的。整个河面都是透明的,连淹没在水面下的船底都看得清清楚楚。若干年之后,我从网上看到一组美得令人心颤的照片,就是这种感觉。由于河水是透明的,漂浮在水面上的小船,像是悬在空中一样。我由此断定,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幻觉,而是视觉的误差。那条小船确实是从天边飘飞过来的。
小船上打渔的是一对父女。那时候在大运河上打渔的人很多,有撒网的,有拉网的,有下鱼钩的,也有用鱼鹰的。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那对父女还是很吸引我。
他们把小船拴在岸边的垂柳上,算是安顿下来。船头上有一个小灶,父亲在灶上准备着晚餐,女儿便蹦蹦跳跳地上了岸。
她光着脚,她的脚很小,窄窄的,瘦瘦的,像一对小水萝卜。可是她的脚趾却张得很开,花瓣儿似地开放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先注意到了她的脚,并且对她的脚有如此深刻的记忆。这或许跟中国男人的恋足癖有关,嘻嘻。
她翻看着我的柳条筐,那里面装的是我挖的野菜:刺儿菜,苣荬菜,仁仁儿菜,落落儿菜……有些是人吃的,有些是喂猪的。人和猪都属于杂食动物,大凡猪能吃的东西,人都能吃。所以说,中国农民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
她翻出了一块棒子饼子,是我出来的时候从饽饽篮子里拿的,准备挖野菜时吃的。那是一块没有掺糠菜的纯玉米面的饼子,焦黄焦黄的,很稀罕的,还没舍得吃呢。
她觉得很奇怪,我说,你尝尝吧。她咬了一小口,很慢很慢地咀嚼着。我又发现她的嘴唇很薄,牙齿很白很细,小嘴唇蠕动起来很好看,像鱼儿。
她告诉我她叫浅儿,我开始听到是“钱儿”,我说你爸爸是财迷,光想着钱了。她说不是“钱儿”,是“浅儿”,深浅的“浅”。她说她读过书,只读了一年半,她妈妈死了,患痨病死的。妈妈死了以后,她就跟爸爸上了船。
她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叫梨花渡,是她爸爸告诉她的。她对我说,明天一大早,她爸爸要把打到的鱼拿到镇上去卖,还要给她买一双鞋。自从跟爸爸上了船以后,她就没有穿过鞋。
我把我的鞋脱下来给她穿,有点儿大。她很高兴,啪嗒啪嗒地在草地上奔跑起来。
他们没有走,第二天我到河边挖野菜的时候又见到了她。她和爸爸正在河面上打渔,浅儿见到了我,挥着手叫喊着。她爸爸把小船靠了岸,她又跳上了岸。
我问她你爸爸给你买鞋了吗?她有些沮丧,爸爸说没见到合适的鞋,明天卖鱼的时候再买。
她问我见过大海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她见过,去年跟爸爸到大海里打过渔。我读过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象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我渴望海。
她给了我一个小海螺,很光润,大概她已经玩了很久了。她说把小海螺放在耳朵上,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我试了试,耳边确实响起了呼啸声,不知道是不是大海的声音。
作为回报,我把自己的弹弓送给了她。
我说用弹弓可以打鸟儿,她问我能不能打鱼,我不敢肯定。她让我教她使用弹弓,我很乐意。我们到聚仙台的小树林里打鸟,那里的鸟多。可是那天我的技术发挥得不大好,天都黑了,一只鸟都没打下来。
我有点儿尴尬,她却安慰起了我,说不是我技术不好,是运气不好。水面的事情都得靠运气,譬如他们打渔,有时候会打许多,有时候一条都打不到。
他们居然在河边住下来,小船有蓬,可以睡觉,有灶,可以烧饭,船是他们流动的家。
那一天我采了许多野花,把浅儿的脑袋插得花花绿绿。她很高兴,围着我又蹦又唱。
我们玩得很尽兴,天大黑了,我才把她送回小船。
第二天傍晚,我又来到绿草如茵的河滩上,河面上的那条小船却不见了。
浅儿走了,像一片树叶一样地飘走了。
我却像留在树枝上的叶蒂一样,孤独地怀念那决绝远去的叶片。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怀念的滋味。
这也是我平生第一着怀念一个女孩儿。
我常常把这视为我的“初恋”。
我至今珍藏着那枚小海螺,常常把它放在耳边倾听大海的声音。
我一直没有浅儿的消息,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这就是我的大运河。
——摘自王梓夫长篇小说《梨花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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