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过一只小猫

我曾有过一只小猫
作者: 伊心同学   5 min read   0人收录


我曾有过一只小猫，在我十岁的时候。


准确地说，那不是我的小猫，是爷爷的。


我是回乡下陪爷爷奶奶过暑假时见到的它。


爷爷那时候七十多岁，身体硬朗地很，在田野里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脚步生风。他很瘦，是个“活泼”的老头儿。把捉来的大螳螂放在我手里，在我被它的钳子抓地哇哇大叫时幸灾乐祸地笑着。和我比赛谁吃饭快，趁我去洗手时偷偷地将我已经喝了大半碗的粥重新盛满，让我一个暑假就会长胖很多。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酷暑中因为久未下雨而干涸的河床上，他戴一顶磨坏了边儿的斗笠，我小心翼翼地揽着裙边，避开毛茸茸的杂草。


小猫没有名字，爷爷就叫它“小猫”。它全身雪白，没有一丁点杂色。那时它还很小，只能吃很软很碎的东西，走路跌跌撞撞的，看到大狗甚至大老鼠都会很惊慌地藏起来。有人走近，它的眼睛便湿润地看向别人。我的小伙伴故意大喊一声吓唬它，它被吓一跳，脊背拱起来，全身的毛微微地炸开，发出一声胆怯又委屈的呜咽。最多的时候，它很安静地睡在爷爷的掌心里，小小的身体盘成一个团儿，像雪球一样。


那个暑假，我写的日记大部分都和它有关。趴在窗前的小桌上，连风都很闷热，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我在方格纸上写“小猫玩毛线球”，旁边就是它和爷爷丢给它的一团旧毛线滚来滚去。或者写“小猫喝水”，因为看到它将脸埋在碗里，粉红色的鼻尖抵着碗沿。更多的时候是写“小猫和爷爷”，看着他将它抓起来，泡在水盆里洗澡。它可怜兮兮地挣扎着，又狼狈又尴尬。我写字的时候，它无所事事，便蹲在小桌上歪着头看我，有时还会伸出爪子好奇地碰碰我的钢笔，碰一下，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


爷爷也无所事事，他给我做了架小风车，拼命地鼓着腮帮子吹气，试试到底能不能转起来。或者领我去摘红的辣椒和绿的豆角，尽管我只会坐在树底下看着。几场大雨过后，那条大河里的水几乎要漫过河岸。他教我用报纸折了很多小船，看着它们在水面上歪歪斜斜地漂远。夏夜，我们在石桥上乘凉，墨蓝的天上有很亮的星星，有时是月亮，我便想起更小的时候他教我背的童谣“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上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我抱着小猫和爷爷一起坐在桥头上，直到晚风也变得微凉。


后来小猫长成了一只大猫，仍然全身雪白，仍然被爷爷唤作“小猫”。我见过它在院子里抓到一只麻雀，也见过它叼着小老鼠趾高气扬地走过。它经常在房顶上睡过一个下午，等到黄昏时从窗前一跃而下，杨树叶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着，它跳到地面上会伸一个夸张的懒腰，舒展开四肢，回头瞄我两眼，然后优雅地翘着尾巴走开。


再后来，它做了妈妈，生过很多小猫。那些小猫没有一个像它一样是全身的雪白，但它们的样子更可爱。有的是四只爪子上各有一撮黑毛，有的是背上一条很长的黑线，有的是两只尖耳朵像被染成了棕色。


恰好又一个暑假，它刚分娩结束，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看。只见三只头顶都有一块灰毛的小猫正偎在它身侧。


听到脚步声，它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我的心里突然溢满了一种异样的疼痛，原来一个母亲的眼睛是这样的。原来它知道了，它们终将分离，也许此生不复相见。


爷爷说，它生的第一窝小猫被送走时，它一急，尖利的爪子抓在了爷爷的手背上。但后来，它大概习惯了，所以只会哀哀地看着，或者别过脸去。


每一个夏天都很热。它的胡须抵在小猫耳朵上，小猫舒服地翻过身体来，不用睁开眼睛便将肉乎乎的鼻尖掀起来，它们在大太阳底下挤成一团。


过了几天去领养小猫的人从它身边将小猫抱走。这次它没有凶，和我一起在屋檐下坐了很久。我们静静地待着，看爷爷蹒跚着走进走出。爷爷更老了，胡子变得花白，走路时不再脚步生风，有时会咳嗽，驼背越来越厉害。


我们静静地待着，直到夕阳只留下一抹残红。


它是在一个春天走丢的。那天天很黑了，它还没有回家，爷爷找了一圈以为它在外贪玩。可两三天过去，十几天过去它仍然没有回家。爷爷顺着长长的河岸找它，他走的很慢，眼神扫描着一切可疑之物，用混浊的声音唤它“小猫，小猫”。


它就这样失去了踪影，再也没有回来。我甚至没留下一张有它的照片。如果没有它用来吃饭的那个破旧的餐盘，我会怀疑它是否来过。可它明明来过，在小学五年级的日记里，在那么漫长的回忆里。


自那之后，我常常想起它来。想它是不是在陌生的路上淋着大雨吹着寒风，想它是不是为人戕害，用它不再年轻的身体殊死抵抗，想它是不是已经在异乡冰冷的土地上化为尘泥。年少的我第一次生出如此细密绵长的挂念，和无能为力的悲哀。


又过了几年的春天，爷爷也离开了。我在上大学，请假回家去看他，他已经不太好了。他没有生病，只是太老了，老地不愿睁开眼睛，也不愿说话。那个小院子里仍然有高耸的杨树，他在树影下坐着。阳光淋下来，将他花白的胡子照地刺眼。我搬张小椅子坐在他身边，问他要不要喝水，他恹恹地答复，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便低垂下头。我不忍看他浑浊的双眼，跑到大河边哭了一场。可空无一人的山谷，我好像看见他正拿着那个旧的纸风车快步走过来，也好像听见他在抚着我的短发告诉我别哭。


因为学校有考试，所以第二天我便走了。就是在火车上的那个下午，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们没告诉我，只说爷爷已经好起来了，等着我回去。


我没能参加那场葬礼，后来也倔强着不去看他的墓。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他并没有去往另一个冰冷的世界。


他只是和小猫一起走失了，走到了一个异次元的平行宇宙。那里也有屋脊低矮的老房子和白杨树哗啦哗啦作响的小院。它又团成一个雪球儿，卧在他宽大的掌心里。他们一起在暖乎乎的阳光下眯着眼睛吹风，他头顶一个难看的帽子，但不妨碍他哈哈地笑着。它还是优雅地翘着尾巴，有点看不起人似的斜睨你几眼。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只要我回去，只要我再回到那座老房子里，还能见到他，那个我总能梦见、让我在深夜里惊醒泪湿枕巾的老头儿。 


三月的一天，陪朋友去医院体检。她来得晚，于是我坐在医院门外的长椅上等她。医院前路窄车多，人来人往的街头，声音嘈杂刺耳。我突然看到一个老爷爷正慢慢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苍老的手搭在它身上。虽然隔得远，但他们的眼神都直直地看着我，像要穿过汹涌的人群走向我的灵魂一样。


我凛然一惊，慌忙地站起来。可再看时，车如流水，视线里只剩一辆公交车慢腾腾地开过。


我颓然坐下，眼泪流了一脸。身边的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我放任自己痛痛快快地哭着，像一个再也回不到故土的异乡人。


阳光和煦，和他们离开的春天一样。风也和我的眼泪一样温热，和小猫磨蹭我手背时的触感一样温热，和爷爷满脸的皱纹笑意一样温热。


没人知道，在那一个恍惚的瞬间，我还以为是他们一起回来了。




伊心，青年作者，已出版个人成长文集《我比谁都相信努力奋斗的意义》 ，微博@伊心Jen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