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2：许钧 | 人生不能只有轻与重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浙江大学的许钧，欢迎你来听我讲课。今天，我们来谈谈米兰·昆德拉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米兰·昆德拉是谁？他是20世纪捷克的一位著名作家，45岁时，因为政治事件流亡到了法国；而在流亡三十年后，他又获得了祖国的国家最高奖项之一功勋奖；2011年，米兰·昆德拉入选七星文库，成唯一在世入选作家。关于作者本人的故事，我们将在第二讲详细地介绍。

今天，我们要说是米兰·昆德拉非常著名的一部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美国导演菲利浦·考夫曼曾将其改编成电影《布拉格之恋》。

那么，这部作品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从情节而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看上去像是一个有关爱的故事。它讲述了几位人物托马斯、特蕾莎、萨比娜、弗兰茨的人生经历，尤其是他们的感情经历。小说一共分为七个部分，两位主要人物托马斯与特蕾莎的故事占据了其中五个部分。

在故事的开头，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托马斯，在一个波西米亚小镇偶遇了酒吧女招待特蕾莎。二人初次见面就深深地吸引了对方，这也导致后来特蕾莎直接离开故乡，搬到了托马斯工作生活的城市布拉格。托马斯在多年前就离婚了，之后一直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生活，他女友众多，却始终保持着自由身，不想为任何人改变生活状态。对特蕾莎的爱与同情逐渐动摇了他的原则，却依然无法改变他的老习惯，所以在与特蕾莎结婚后，托马斯也没有与那些女友们断绝来往。

托马斯的不忠令特蕾莎痛苦万分。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之春”运动发生后不久，托马斯阴差阳错地在反对派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被侵略者和他们的傀儡认为是对当局的指责。他拒绝发表收回文章的声明，因而失去了工作，并在一次又一次的坠落中滑向了社会最底层。最后，托马斯与特蕾莎来到乡村定居，托马斯成为了一名农村合作社的卡车司机，特蕾莎则开始放牧，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中，两人终于找到内心的平静。最后，作者却还是为托马斯和特蕾莎安排了很不圆满的结局：有一次，托马斯开卡车带大家去临镇跳舞，在归途中遭遇了车祸，托马斯与特蕾莎双双离世。

以上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主要内容，那么作者所说的“轻”与“重”到底体现在哪里呢？

在阅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那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在我们人生的每时每刻，应该说，都和这本书所揭示的主题——“轻”与“重”，是息息相关的。

比如在小说的第二章，有这样一段话：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举，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这一“轻”一“重”，实际上在我们的各种影视文学作品当中是经常被谈及的。但是，我们以前并不经常像昆德拉那样去谈生命的轻与重。

今天，我想着重谈谈在阅读这部书的时候，我们会遇到的第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们的世界到底是两元对立的，还是多元的？

我想应该说，我们的世界一定是一个多元的世界，不过在这部书中出现了很多的两元对立，如生与死的对立；轻与重的对立；背叛与忠诚的对立；灵与肉的对立；崇高与鄙下的对立；高雅与粗俗的对立；美丽与丑陋的对立；还有爱情与欲望的对立，以及最具深意的对立：无非是圣经与粪便的对立，另外还有政治与性的对立。

如果我们仔细地阅读这部书，可以发现，所有的情节都是围绕着两条主线展开的：一条就是特蕾莎与托马斯；另一条就是萨比娜与弗兰茨，他们这两条线又常常交织在一起。

整部小说就是在这两条主线当中形成了一个个对立的两元。其实我认为，昆德拉正是要向我们揭示对立的两元所产生的必然境遇。而遭遇两元对立处境的我们，要走出对立的两元，去寻找，去开拓每个人生活中的可能性。由于对立两元的观念使然，我们往往把“生”与“死”对立起来。但是换另外一个角度看，假如人类的生命是无限的，人不会死，那么大家还会去珍惜生命吗？就是因为有“死”，所以我们才特别珍视“生”，才特别地重视在有限的生命里让我们的生命放射出无限的光辉。

在这部书中，我们就可以读出这样一个道理：我们的生命不应该处在生死对立当中，而应该在对立的两极当中，寻找每一个人的可能。爱情如此，生活如此，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所以今天大家都在提倡一个多元的世界，这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的时代，为什么会有生命力？就是因为我们现在崇尚的是多元性，提倡我们对于世界各地的文化都要有包容接纳的心态。多元性也存在于这部小说中。比如小说的女主角特蕾莎，就历经了两个阶段：从绝对忠于托马斯，到要让自己的身体自由；而托马斯呢，他原本奉行“双人床、单人房”的原则，不愿背负爱情的重担。但是对特蕾莎的爱与同情让他逐渐与自己游戏人生的态度产生了对立，时间、变故与爱改变了托马斯。

除了生与死的对立之外，灵与肉的对立也同样如此，我们总是称颂精神，却遗忘了个体的肉体存在的重要性；我们总是去赞美崇高，却对于崇高背后的一切满不在乎，忽视掉那些看似并不崇高的东西的真实性。具体来说，小说中有许多细节很真实地体现了这一点。例如，特蕾莎去找托马斯，这两个情人之间的见面本应该是令人激动而富有浪漫色彩的，可书中关于这个场景的描写却是：“她第一次迈进托马斯寓所门槛的时候，肚子一阵咕噜咕噜叫”，这就说明了即使是在最渴望激情与浪漫的时候，人的肉体往往也会背叛自己，从而使得鄙下而真实的那一面暴露无疑。

在“伟大的进军”这一章节，昆德拉探讨媚俗问题，一开始就谈到了斯大林的儿子。在二战时期，他已经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将军，可最后被德国人俘虏了，之后就和一群英国人被关押在一起，不失尊严，但他有一件事情表现得相当不好：在使用厕所的时候特别不注意，总是把厕所弄的脏乱不堪，而这种行为恰恰与英国的绅士风度是格格不入的。因此，英国人就去德国人那里状告斯大林的儿子。最后，他被逼去扫厕所，不得不去处理最见不得人的粪便，斯大林的儿子感觉到自己遭受了莫大的耻辱，于是一头撞在铁丝网上自杀了。

那么到底在昆德拉眼中，什么叫媚俗呢？小说中有这么一句话：“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也就是昆德拉认为，不愿意承认生活中看似低俗的东西的存在，这样的行为就是媚俗的。我在此很羞于和听众朋友反复提起“粪便”这个词，但是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是从哲学与生命的高度讨论这一问题的。像故事中的特蕾莎，她总是被自己的母亲给压迫着成为一个不媚俗的人，结果最后她渴望什么呢？她说：“真想跟母亲的那些女友在一起，当有人放了一个响屁跟着她们一起哈哈大笑。”在俗中透着对生命的渴望。

我们可以看到，这就是昆德拉的残酷。当人要刻意表现崇高的一面之时，对生活当中的那些所谓的悲、俗的方面往往就会忽视或遮掩，这真是非常的有趣！再比如，《圣经》里无所不包，但是从神转变到人之后，人的罪恶就落地了。上帝创造了那么多的东西，可偏偏就是没有谈到人的排泄，而我们人类只有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才会停止排泄。于是，昆德拉他的小说当中我们发现，“最伟大的进军”这个看似光辉伟大的标题背后，实际上却是一个滑稽可笑的结局。比如萨比娜，她一心要背叛脱离“俗”，而追求“雅”，但是在小说最后，她背叛了自己的母亲、祖国和情人。看似的确与众不同，可是她的那次出走就变成了“大俗”，她的生命最终就在“俗”当中走向了反面。

这样一来，我认为小说揭示了人之存在的几个倾向：第一，就是人们对自己具体的存在往往非常漠然，总是遗忘自己的肉体存在而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此，我们应该加以反思；第二，对人性以及人类所具有的经验的忽视。昆德拉所揭示的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而不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这是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体会生命之“重”，但是惟独我们不去体会生活当中的“轻”所带来的伤害。我们不愿意去直面我们的人生；我们不愿意去直面我们的存在；我们不愿意去直面我们的困境，而只愿意做无边无际的幻想。这个时候，实际上我们就会被这种“轻”的幻想所害，而丢失了所需要面对的一切。所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要揭示的极为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注重生命本身。昆德拉小说是要照耀每一个人对生命的反思，要避免人们对自身存在的漠视、遗忘或者无知。

也正是因为这部小说具有丰富的思想性，我们在阅读它的时候，也需要作出自己的思考和判断。由此我认为在阅读的时候需要注意三点：

第一，要走出两元的绝对对立，在对立的可能当中寻找生存的可能性；第二：要走出对小说理解的固有模式，发挥我们每一个读者的主体性，联系自己的生存，寻找小说阐释的可能性；第三，要走出封闭的自我，寻找自我与世界和谐相处的可能性。

这节课，我向大家介绍了读昆德拉的书我们可以获得的最大收获，也就是在一切的对立中寻找新的可能性。好了，关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主要内容和作者昆德拉想传递给读者的思想，我们就谈到这里，接下来我将给大家介绍昆德拉本人曲折的人生经历，以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与中国读者之间的缘分。这节课就讲到这里，我们下节课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