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简介
在严寒中冻坏了的肌肉,据说无药可医。年复年,冬天的讯息乍到,她的脚面和脚跟立即有了反应,那里的肌肉变色、浮肿,失去弹性,用手指按一下,你会看见一个坑儿。看不见的,是隐隐刺骨的疼痛。
分了家,有自己的主房,情况改善了很多,可是年年脚痛依然,它已成为终身的烟疾。尽管在那一方阳光里,暖流洋溢,母亲仍然不时皱起眉头,咬一咬牙。
当刺绣刺破手指的时候,她有这样的表情。
母亲常常刺破手指。正在绣制的枕头上面,星星点点有些血痕。绣好了,第一件事是把这些多余的颜色洗掉。
据说,刺绣的时候心烦虑乱,容易把绣花针扎进指尖的软肉里。母亲的心常常很乱吗?
不刺绣的时候,母亲也会暗中咬牙,因为冻伤的地方会突然一阵刺骨难禁。
在那一方阳光里,母亲是侧坐的,她为了让一半阳光给我,才把自己的半个身子放在阴影里。
常常是,在门旁端坐的母亲,只有左足感到温暖舒适,相形之下,右足特别难过。这样,左足受到的伤害并没有复元,右足受到的摧残反而加重了。
母亲咬牙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是身体轻轻震动一下,不论我在做什么,不论那猫睡得多甜,我们都能感觉出来。
这时,我和猫都仰起脸来看她,端详她平静的面容几条不平静的皱纹。
我忽然得到一个灵感:“妈,我把你的座位搬到另一边来好不好?换个方向,让右脚也多晒一点太阳。”
母亲摇摇头。
我站起来,推她的肩,妈低头含笑,一直说不要。猫受了惊,蹄缝间露出白色爪尖。
座位终于搬到对面去了,狸猫跳到院子里去,母亲连声唤它,它装作没有听见;我去捉它,连我自己也没有回到母亲身边。
以后,母亲一旦坐定,就再也不肯移动。很显然,她希望在那令人留恋的几尺干净土里,她的孩子,她的猫都不要分离,任发酵的阳光,酿造浓厚的情感。她享受那情感,甚于需要阳光,即使是严冬难得的煦阳。
卢沟桥的炮声使我们眩晕了一阵子。这年冬天,大家心情兴奋,比往年好说好动,母亲的世界也测到一些震波。
母亲在那一方阳光里,说过许多梦、许多故事。
那年冬天,我们最后拥有那片阳光。
她讲了一个梦,对我而言,那是她最后的梦。
母亲说,她在梦中抱着我,站在一片昏天黑地里,不能行动,因为她的双足埋在几寸厚的碎琉璃碴儿里面,无法举步。四野空空旷旷,一望无边都是碎琉璃,好像一个琉璃做成的世界完全毁坏了,堆在那里,闪着磷一般的火焰。碎片最薄最锋利的地方有一层青光,纯钢打造的刀尖才有那种锋芒,对不设防的人,发生无情的威吓。而母亲是赤足的,几十把琉璃刀插在脚边。
我躺在母亲怀里,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母亲的难题。母亲独立苍茫,汗流满面,觉得我的身体愈来愈重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母亲想,万一她累昏了,孩子掉下去,怎么得了?想到这里,她又发觉我根本光着身体没有穿一寸布。她的心立即先被琉璃碎片刺穿了。某种疼痛由小腿向上蔓延,直到两肩、两臂。她咬牙支撑,对上帝祷告。
就在完全绝望的时候,母亲身边突然出现一小块明亮干净的土地,像一方阳光这么大,平平坦坦,正好可以安置一个婴儿,谢天谢地,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我轻轻放下。我依然睡得很熟。谁知道我着地以后,地面忽然倾斜,我安身的地方是一个斜坡,像是又陡又长的滑梯,长得可怕,没有尽头。我快速的滑下去,比飞还快,转眼间变成一个小黑点。
在难以测度的危急中,母亲大叫。醒来之后,略觉安慰的倒不是我好好的睡在房子里,而是事后记起我在滑行中突然长大,还遥遥向她挥手。
母亲知道她的儿子绝不能和她永远一同围在一个小方框里,儿子是要长大的,长大了的儿子会失散无踪的。
时代像筛子,筛得每一个人流离失所,筛得少数人出类拔萃。
于是,她有了混和着骄傲的哀愁。
她放下针线,把我搂在怀里问:
如果你长大了,如果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会不会想念我?”
当时,我惟一的远行经验是到外婆家。外婆家很好玩,每一次都在父母逼迫下勉强离开。我没有思念过母亲,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同时,母亲梦中滑行的景象引人入胜,我立即想到滑冰,急于换一双鞋去找那个冰封了的池塘。
跃跃欲试的儿子,正设法挣脱伤感留恋的母亲。
母亲放开手凝视我:
只要你争气,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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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主播
reontheway
母亲的爱,永远不需要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