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震宏：暮春光景，听取蛙声一片

2019-05-23 21:26:4509:49 283

声音简介

再录一遍普通话版的：
暮春光景，听得蛙鸣一片，便有一种初夏的气象。这让我晓得，《诗经》里的比兴，本就是人心里有的东西。赋，是黄历上记的日月，要去翻了才晓得。孔稚圭将蛙鸣当两部鼓吹来听，自是一种官而优则隐的派头，不是人人能懂的。我乡下个个是隐士，不晓得官家的鼓吹是什么，便不会得这样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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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吹只在戏文里有，热热闹闹，小人家不欢喜听，听了也不会起做官的念头。虽然戏文里的做官亦并不难，落魄秀才，受尽冷遇，一朝状元及第，便可做得巡按大人，讨一个如花似玉，衣锦还乡来。尽管这里面全是世俗的奖劝，看了却叫人气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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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乡间的小人家不高兴读书，以为戏文都是假的，从小便安心于做一个没有远见的人，有了铜钿，买弹子，一朝散尽。老人晓得了，便骂“叫花子不留隔夜饭”，全不管门口的叫花子听得。这样的话，我也被母亲骂过，大起来，时有千金散尽请人吃一顿酒的辰光，慷慨意气，虽然痛快淋漓，却也晓得了儿时光景是何等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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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年爹爹欢喜热闹，几通戏文，一样的故事，一年年看了不惹厌。看了戏文，便对儿孙辈说说做官的好处。我就听得好几通，晓得做了官可以不做田阪生活，顿顿有鳓鲞吃，而且可以见皇帝。我欢喜问，洪年爹爹一开心，便袁天罡上了身，封你一个官做：“格小人大起来会得做大货格。”他亦不求你报答，我亦不必说谢谢。这随随便便的封赠小孩，我乡下实在太多，虽然也存着奖劝的意思，说多了便等于空屁。真到大起来，一个也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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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罡下了身，洪年爹爹依旧到田阪里去，看一派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天地静好，想起老底子东洋人手里强盗多，便觉得投胎到太平世道里即做一个叫花子，也是一种前世修来的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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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乡下做孩子的时候，傍晚放了鳝钓，夜里去收，月明星稀，听得蛙鸣一片，只觉人世宁静，便不吃饭也可以过日子的意思。捉鳝鱼，读书，种田，打稻，亦觉庸人自扰，多此一举了。倘若辰光可以停止，我倒真愿意在乡下做一辈子孩子，自家心里留有余地，便可以长久下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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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湘漾里，真是一个十分仁慈的所在。乡下人情，固有虚伪的地方，却虚伪得肤浅，可爱可笑，而不惹厌；没去过杭州、上海，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见了人家的桃子生得好，夜里路过，偷偷踢上一脚，掉落几个来，回家就可以做一夜好梦，笑醒来，朝阳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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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漾里人家百余户，因为要挑水来吃，家家户户临水排开，薄薄的一层，抱着湘漾河。这样的排法，通透有气派，大概是祖宗的先见。老底子辰光，方圆一二十里，人人晓得湘漾里，我听得外村的老人说：“湘漾里好人家多，坐在船里，老远望去，就看得见了，房子造得比崇德县城里的好！”住在村里的人，未必这样觉得，文波叔祖说，我家老底子的房子，只是好看了一个壳，祖上买了临平一家大户的宅子，拆来造的，墙里多是断砖头。见仁见智，即是一个房子的歧见，大而化之，何尝不可通于人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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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漾里在浙西算是大村坊，我到过不少浙东的古村落，比湘漾里大得多，人家重重叠叠，总觉得不通气。我的村坊，前面是一个漾，大而清澈，我游到河中央，总疑心下面潜伏着一只蛟龙。湘漾河南通海宁，西达杭县。杭县是老底子的名字，我从小听惯了，至今改不得口，潜意识里，总觉得县比市、区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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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在村坊上见过不少清朝手里出世的人，听过他们见闻的世界，觉得那时候虽然乱，却也多温情、慷慨，一个强盗可以待他爱的女人好一世，一个生意人可以拿了刀去杀长毛。杀长毛的，是我的祖上，他后来被长毛杀在湘漾河里。我现在偶尔去河边立一立，只觉尚有一股刀剑之气盘旋。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不晓得怎么会想起这样的诗来，不免落寞悲伤，且明明知道太平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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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的人一个个都走了，我在乡下做孩子的时候，树上爬满了蛓毛、囝儿虫、缢女，老屋里有蛇，有老鼠，这些东西，大概都与气运有关。如今再去，老屋也拆尽了，连树上的蛓毛、囝儿虫也一个也见不到，使我无端想起中世纪的月光，晓得这人世间还有一桩比故乡要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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