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的从容（036）回乡的大船

《墨尔本的从容》  李蔚 著   上海文化出版社

回乡的大船

    美国和澳大利亚，同样是一片大陆，面积大小相似，同样是英国后裔建立起的国家，同样地处远离欧洲老家的位置，却由于不同的选择和命运，一个成为了有上亿人口的政经大国，一个成为了人烟稀少的地角天涯。

    美国人在地球上发展到了极限，已经登上月球了，澳大利亚人还在思考，是不是一定要发展成美国那样。

    因为地广人稀，艺术市场小，澳大利亚的艺术家们在成名前往往都要先去英国或其他欧洲国家，参加国际性的展览，赢得一些声誉，再回到澳大利亚本土。全球艺术市场化的格局里，政治与经济上都与世无争的澳大利亚，艺术就难逃“非主流”的命运，即使优秀的作品也很难蜚声国际。

    澳大利亚不乏天赋，澳大利亚的艺术家也不乏天赋。恰恰因为本国市场小，艺术家反而更专注于创作本身，作品中反而更多心灵磨练的印记，“非主流”成了一种上天的恩赐，而不是惩罚。

    我喜欢的好几位画家，包括西尼·诺兰、约翰·奥森，和我少年时代的初爱弗莱德·威廉姆斯，都是在这种彻头彻尾的孤独中，独立顽强地创作，仿佛澳大利亚沙漠中的植物，不需要多少水，也可以茁壮成长，抵抗肆虐的骄阳。

    由于诞生在这片无垠广阔的大地，他们的视角也很独特。天空臭氧层的大洞，让澳大利亚的光格外奇特，格外刺眼，色彩也比世界别的地方明亮。于是，西尼·诺兰和约翰·奥森的画作中，色彩多是异常明亮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到澳大利亚土地上的骄阳。弗莱德·威廉姆斯画中的植物，每一棵都闪耀在广袤的土地上，反射着最强的阳光。在宇宙强光的照射下，世上的万物也都变得渺小而孤独。

    心中的灵感天赐，画中的色彩天成，这些天才的画家在他们的事业起步期，无不例外地负笈欧美，寻求主流商业市场的认可。不过，他们成名后，大都选择回到澳大利亚这片土地。他们的回归，让我在墨尔本每走几步就能欣赏到他们的作品和他们在旅程上留下的脚印。

    维多利亚国立美术馆弗莱德·威廉姆斯的专馆，让我在市中心的现代建筑中尽情徜徉在他眼中那无垠的大地。

    墨尔本小巷中随处可见的涂鸦中，也常有令人惊喜的作品，水平之高，同商业拍卖会上价值连城的现代艺术不相上下。不同的是，在墨尔本，过一个晚上，旷世杰作可能就被另一个奇丑无比的涂鸦完全覆盖，成为记忆中可以回味却不能看见不能触摸的东西。英国艺术家班克斯（Banksy）在一面墙上画了个穿夹克的自画像，因为价值连城被市政府用一个画框保护起来，不久还是被人泼墨破坏了。墨尔本人竟然都同情破坏者，因为大家秉信艺术面前人人平等，没有哪块涂鸦比别的涂鸦更优秀，应该偏离它们被覆盖的命运，从暂时变成永存。

    离市区不远的海德艺术博物馆，完整记录着西尼·诺兰成名前在那里寄宿与创作的历史和他与艺术馆创始人的情谊。他早期的手稿中所展现的天分和激情，让我感叹艺术市场上的沉浮，完全没法比拟艺术家在成名前创作的冲动。

    墨尔本海滨新区道克兰的一栋高层公寓，以西尼命名，让这里每一位居民的每次出门与归家，都成为对艺术家的敬礼。

    约翰·奥森的作品被墨尔本一位地产商收藏和喜爱，于是他建了一间酒店，名叫奥森(The Olsen)。酒店的大堂，高挂着奥森的炫彩巨作；酒店的每一个房间里和走廊上，也都有奥森的不同作品，让一个旅客临时歇脚的地方，成为了解一位艺术家的窗口。奥森酒店是“艺术系列酒店”(Art Series Hotel)中的一员，旗下还有另两座酒店，卡伦酒店（The Cullen）和布莱克曼酒店（The Blackman），向另两位艺术家致敬。

    世界上有不少城市，因为只出了一位艺术家，以至于整个城市都有这位艺术家的影子，艺术家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这座城市的灵魂，正如高迪（Antoni Gaudi）之于巴塞罗那，马塞尔（Marcel Wanders）之于阿姆斯特丹，莫扎特（Mozart）之于萨尔斯堡。

    墨尔本呢，是无数艺术家生活和迷恋的地方，整个城市都弥漫着艺术家的气息，整个城市都是对艺术和原创精神的献礼，但没有哪位艺术家，能够完全占据这个城市孤独的灵魂。城市的喧嚣中，每位艺术家都有他的殿堂。树影婆娑的街巷里，每颗爱艺术的灵魂，都有他歇息的角落。而这些殿堂上，角落里，鸣奏的都是孤独的颂歌。

    孤独的宿命，让这里人们的祖先漂洋过海，远离故乡。

    这里的人们把家安在离海最近的地方，海上每一艘大船驶过，都让心潮再次起伏，让人思忖着应该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还是登上归乡的大船。

    这里的人们爱抬起头，遥望星空，因为每一片星空，都会勾起对宿命的思索，对星空另一边故乡的怀念。仰望星空，每个人都怀疑着自己是否还能承受，这宇宙中如沙的存在，那份离乡背井的孤独。

    也是这份思念、这份矛盾、这份祈望、这份距离造成的屏障，让艺术家们的灵感如泉涌，让人们日渐勇敢地拥抱孤独。

    思乡，让这里的人们每每登上归乡的大船，但不久，又返回这片异乡的土地，直到永远。

    毕竟，世界上并没有几片土地，像这里一样自由广袤，又美丽荒凉。

    对跖（antipode），原来是形容南半球一切与世界相反的贬义词，却越来越被这里的人们深爱。许多艺术创作，都深入探讨这个主题。许多本土品牌，都用这个词为名字。特立独行，总比随波逐流来得自在从容。

    故乡犹在，回乡的大船也随时停泊在美丽的海岸，这里的人们，却早已把他乡当成故乡了。

    慢慢地，我就和这里的人一样，爱上了这个他乡，任风抚心水，云舞新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