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先生英时访谈录6 国学与现代学术

2022-09-14 04:30:4824:18 3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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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与现代学术

陈:1949年以后很多学者都不太写大著作了。

余:马克思在西方史学量响很大,但只是千百家之一,并未定于一尊。但他整体的理论是有问题的。他有些个别论点是极为深刻的,这要分别来看。马克思本人就说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他是用法文说的:“Je ne suis pas Marxiste.”但马克思也是一个极端的实证主义者,把社会当做自然界一样,要寻找必然的发展规律和法则,这是19世纪的陈旧观念。当时法国的孔德(Auguste Comte)也走这条路,今天已经证明是行不通的了,今天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也不这样讲了。法国的年鉴学派(Annals School)晚期的人,特别讲到思想上去了,要按大陆的标准,成了唯心论了。他们也是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影响的。陈寅恪接触了西方的哲学、社会学、心理学,但从不迷信任何一种西方理论,他深入史料,建立了新的概念,给中国史以特殊的structure(结构)。他的概念和结构都是自得的,可以修改,但不容忽视。

陈:我想在文史研究领域,官方理论的主导地位,对思想史研究的影响比其他领域更深,怎么对待这个问题就比较麻烦,是允许多元的展开,还是只能定于一尊,因为一谈到思想史,就会接触到意识形态的问题。

余:那当然。因为―碰到思想就遇到比较敏感的话题。我看到的好像比较多的还是中国的老办法。考证一个制度,考经典文本,把一段话一段文本解释清楚,那不会碰到很大的问题。之后做什么呢?西方也有这种做法,但这种做法的背后有一个大的架构,而小的具体的研究会影响到或会改变这个大架构的。不是大架构限制具体研究,而是具体研究会带着大架构走,所以西方教科书每几年要修改―次,比如女性主义出来,多元文化观念出台,这和从前西方文化中心的观念不同。那么在中国有没有这样的变化呢?

陈:那比较难,因为意识形态上,如果独尊地位没有改变的话,真正多元的展开是很难的,当然现在相对来说是宽松了不少,很多过去不敢碰的问题,也有很多人在研究。比如基督教在华的历史,其他一些宗教的教义、历史,农民起义的评价问题。也有一些局部的对传统观念的顛覆,历史人物和事件的重新评价等。这一方面是毕竟比以前要开放自由得多,另一方面有时候官方就是要管也管不过来,或者说一管反而起到反效果。

余:这里有很深的矛盾在里面。比如现在讲国学讲得很泛。那是怎么讲呢?是讲经、史、子、集,还是怎么样?

陈,其实这个概念比较混乱,主要原因我想是社会上很多人不从事学术研究,包括新闻媒体炒作,会乱戴一些名称,比如说谁谁是国学大师,好像到处都是国学大师。这就像王阳明的学生王艮说的“见满街都是圣人”。

余:满街都是国学大师,你现在看看中国这几十年的学术方向是怎么样的,尤其是意识形态慢慢不起作用了。

陈:现在是上次您谈到的国学比较热的时候,对文史有兴趣的人越来越多,我觉得这也蛮好的,跟以前对人文特别是文史方面的轻视比起来,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特别80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其实有一点科学主义在作怪了,副作用就是对文史和人文学科不大重视,当然现在可能还是重视得不够,最近这十来年要好多了,国学的问题就像您上次讲的,它本身名字是有些问题的。因为国学原是指传统的经史四部之学,而与近代社会科学在对象和方法上是不同的,您上次讲王国维在上世纪初已经选择了近代的学术的取向,当时的国学大师如章太炎、黄季刚、刘申叔等人就多批评王国维,双方在治学理念和取径上可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现在的国学热显然不是上承章、黄,所以一定要正名的话,不应该称之为国学。余:这个名字基本上是从日本人那借来的。日本先有了这不词,然后中国才慢慢用这个词。所以像《国粹学报》那个国粹也是从日本来的。日本也有国粹派和西化派。那现在文史哲各系和国学是怎么个情况?

陈:不少大学成立了国学院,我在想这个国学的提倡是否有价值重建的意愿在其中,因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大陆几十年,一些社会道德和家族伦理等问题,马克思主义也未必照顾得到,这里面有个价值危机的问题。国学和儒学的提倡是不是隐含了价值重建的意愿

余:我的看法是官方不可能重建。我觉得官方只是默许“国学”抬头,但学者和民间的确有向传统中寻求价值的意愿。

我想国学和儒学的提倡是不是起到一个弥补作用,就是说有些原来照顾不到的社会价值,用国学或儒学可以照顾一下,体制化的儒学当然不存在了,也不可能重建。但国学和儒学是不是可以解决新时期体制上出现的一些问题?

余:从某种角度看,国学的重点似不在学,而在于“国”字。

陈:您是说民族主义?我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您是对民族主义的另一面有一种担心,有一种隐忧.。

余:因为民族主义是一个很重要的政治力量,过去我们受西方影响,也受马克思主义影响,以为民族主义已不能再发生作用。马克思主义讲国际主义。民族主义英文叫nationalism。其实也可以翻作“国家主义”。过去青年党那些人就翻成"国家主义"。闻一多早年相信的也是国家主义。这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是反动的东西,在四方社发生作用。马克思主义讲国际主义。民族主义英文叫其实也可以翻作“国家主义”。过去青年党那些人就翻成“国家主义"。闻一多早年相信的也是国家主义。这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是反动的东西。在西方社会科学界大家也认为在19世纪刚刚成为Nation State,许多国家成立的时候?后来就成为绊脚石了。像德国的纳粹党,那就是国家社会主义,靠民族主义文化来号召,把其他的人种民族看作低一等,因为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种族看得比别人高,才能成为民族主义。这里面和民族情绪关系很大。在西方最早看到民族主义的政治力量的是英国的Isaiah,Berlin(以赛亚•伯林),他在5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专讲民族主义的力量。现在看来是有远见的。像中东就是把民族主义和基本教义联系在一起的,思路就是说我们民族原来是在很纯洁的状态,至善至美,没有被外面的东西污染的,后来坏掉了。

陈:您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我在想民族主义是否也是起到―种凝聚社会,统合价值的作用?

余:我想把民族或文化认同与民族主义作一区分。今天世界上客观地存在着不同的民族或文化的群体,彼此之间必须互相尊重,这是大家都承认的道理。这种集体认同的确有凝聚和统合的作用。一般所谓民族主义则带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情绪,且不免桥生排外和仇外的冲动。这和今天“全球化”的趋势是有冲突的。我们只能在承认人类有普世价值的大前提下,保持个别民族或文化的认同。中国自古以来便有文化或民族认同的传统,但同时也有“天下一家”、“大同”的意识。另一方面,每一国之内,民族与文化也不都是单一的,美国今天便重视内部的多元文化(multi-culture)的原则。中国地方大,人口多,除了许多少数民族之外,还有地方文化也开始抬头。在这种情形下,建立一个共同文化认同已非易事。鼓动民族主义的激情则更有很大的风险。换―方面看,即使在学术思想的领城中,我们也很难想象怎样统一在一个系统之下。今天人文研究上仍是形形色色的西方理论占据着中心地位,很少看到“中国特色”,那你看文学研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

陈:文学研究我想分工很细,问题深入的还是蛮多的。

余:换句话说,大家做的工作不太相干,大的问题不太谈。

陈:大的文学史的工作也有人做,.但这种做法不太一样。因为西方学术里写史一般都有一套思想在里面,他是一整套的理解。

余:现在也有重新写文学史的提法。

陈:但是文学史的写法有很大讲究,一位朋友告诉我,到现在为止,有上千种之多。思想结构上雷同的比较多,真正有新意的占的比例太少。当然教科书不用说,那是为了教学的目的。这不像西方写史,它有一套概念,或者说建立一个paradigm,这个paradigm是对是错,有什么问题且不用说,如果我们总是千篇一律那是有问题的。当然有的文学史是扩大篇幅,增加很多材料,如果只是比原来部头大得很多,我想这还是不够的,不知道有多少新的解释,提出多少新的问题。

余:现在是不是有一个现象,就是老一辈慢慢没有了?从前我们都有一个感觉就是背后还有老先生在。你在南大是跟谁念的?

陈:我们进校的时候是程千帆先生。因为那时是梯队式,先生在上面,梯队里还有几位先生,指导我论文的是周勛初先生。

余:我的看法是官方不可能重建。我觉得官方只是默许“国学”抬头,但学者和民间的确有向传统中寻求价值的意愿。

我想国学和儒学的提倡是不是起到一个弥补作用,就是说有些原来照顾不到的社会价值,用国学或儒学可以照顾一下,体制化的儒学当然不存在了,也不可能重建。但国学和儒学是不是可以解决新时期体制上出现的一些问题?

余:从某种角度看,国学的重点似不在学,而在于“国”字。

陈:您是说民族主义?我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您是对民族主义的另一面有一种担心,有一种隐忧.。

余:因为民族主义是一个很重要的政治力量,过去我们受西方影响,也受马克思主义影响,以为民族主义已不能再发生作用。马克思主义讲国际主义。民族主义英文叫nationalism。其实也可以翻作“国家主义”。过去青年党那些人就翻成"国家主义"。闻一多早年相信的也是国家主义。这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是反动的东西,在四方社发生作用。马克思主义讲国际主义。民族主义英文叫其实也可以翻作“国家主义”。过去青年党那些人就翻成“国家主义"。闻一多早年相信的也是国家主义。这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是反动的东西。在西方社会科学界大家也认为在19世纪刚刚成为Nation State,许多国家成立的时候?后来就成为绊脚石了。像德国的纳粹党,那就是国家社会主义,靠民族主义文化来号召,把其他的人种民族看作低一等,因为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种族看得比别人高,才能成为民族主义。这里面和民族情绪关系很大。在西方最早看到民族主义的政治力量的是英国的Isaiah,Berlin(以赛亚•伯林),他在5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专讲民族主义的力量。现在看来是有远见的。像中东就是把民族主义和基本教义联系在一起的,思路就是说我们民族原来是在很纯洁的状态,至善至美,没有被外面的东西污染的,后来坏掉了。

陈:您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我在想民族主义是否也是起到―种凝聚社会,统合价值的作用?

余:我想把民族或文化认同与民族主义作一区分。今天世界上客观地存在着不同的民族或文化的群体,彼此之间必须互相尊重,这是大家都承认的道理。这种集体认同的确有凝聚和统合的作用。一般所谓民族主义则带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情绪,且不免桥生排外和仇外的冲动。这和今天“全球化”的趋势是有冲突的。我们只能在承认人类有普世价值的大前提下,保持个别民族或文化的认同。中国自古以来便有文化或民族认同的传统,但同时也有“天下一家”、“大同”的意识。另一方面,每一国之内,民族与文化也不都是单一的,美国今天便重视内部的多元文化(multi-culture)的原则。中国地方大,人口多,除了许多少数民族之外,还有地方文化也开始抬头。在这种情形下,建立一个共同文化认同已非易事。鼓动民族主义的激情则更有很大的风险。换―方面看,即使在学术思想的领城中,我们也很难想象怎样统一在一个系统之下。今天人文研究上仍是形形色色的西方理论占据着中心地位,很少看到“中国特色”,那你看文学研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

陈:文学研究我想分工很细,问题深入的还是蛮多的。

余:换句话说,大家做的工作不太相干,大的问题不太谈。

陈:大的文学史的工作也有人做,.但这种做法不太一样。因为西方学术里写史一般都有一套思想在里面,他是一整套的理解。

余:现在也有重新写文学史的提法。

陈:但是文学史的写法有很大讲究,一位朋友告诉我,到现在为止,有上千种之多。思想结构上雷同的比较多,真正有新意的占的比例太少。当然教科书不用说,那是为了教学的目的。这不像西方写史,它有一套概念,或者说建立一个paradigm,这个paradigm是对是错,有什么问题且不用说,如果我们总是千篇一律那是有问题的。当然有的文学史是扩大篇幅,增加很多材料,如果只是比原来部头大得很多,我想这还是不够的,不知道有多少新的解释,提出多少新的问题。

余:现在是不是有一个现象,就是老一辈慢慢没有了?从前我们都有一个感觉就是背后还有老先生在。你在南大是跟谁念的?

陈:我们进校的时候是程千帆先生。因为那时是梯队式,先生在上面,梯队里还有几位先生,指导我论文的是周勛初先生。

余:你觉得受谁的影响比较大一些?

陈:我觉得程先生比较威严一些,其实程先生本人是即之也温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怕见程先生。周先生和其他几位老师平时接触比较多。

余:程先生在中央大学是黄李刚先生的学生吧?我看吴宓的日记常常提到他。他和沈祖棻先生是吴宓先生请到武汉大学去教书的。周勋初先生的老师是哪一位?

陈:是胡小石先生。

余:胡先生和吴宓他们思想上也很近,都是反对胡适那种新学的,跟“五四”以来的新文化是格格不入的,是比较传统、保守一派的。黄季刚当然也是这样的,他看不起胡适这样的新学。

陈:章太炎、黄季刚也不太看得上王国维,您认为章、黄是不是继承了乾嘉学术的传统?

余:章、黄当然是继承乾嘉的,但也不是乾嘉完全能范围的了,特别是章太炎。我的理解是他们强调自己特别的领会。章的好处是有系统有条理,这是乾嘉小学家、考证学家所没有的。但他巳受到不少西学的影响,才能如此。所以现在我们说中国研究思想史当然梁启超有开山之功,但是章太炎的影响也上常大。他写的《訄书》《国故论衡》和《检论》那都是题目很大的。他成系统而且有自己的看法,所以对新学派,像王国维这样的多有微词。其实王国维也是乾嘉出身。他和当时大家认为最有学问的那位同学来往很多。

陈:您是说沈曾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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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dmihu

主播选文都非常好

沉默是金_svk

吴宓FU(福)

沉默是金_svk

陈寅恪QUE(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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