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3：刘文飞丨20世纪俄国的哈姆雷特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刘文飞。上一节我们简单的介绍了《日瓦戈医生》的作者，他的身世，他写作出版这部小说和获得诺贝尔奖的经过，今天我们来对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也就是日瓦戈医生这个人物进行一些比较具体深入的分析。

小说《日瓦戈医生》这样一个标题，是由两个单词构成的，也就是“日瓦戈”和“医生”。作家为什么要给他的小说主人公取名日瓦戈呢？我们知道，任何一个小说家在给他笔下的主人翁取名的时候，一定都是苦思冥想的，一定都是精挑细选的。帕斯捷尔纳克也不例外。

但是，“日瓦戈”这个名字的得来其实也很偶然，根据帕斯捷尔纳克晚年的女友，伊文斯卡娅，在她的回忆录《时间的俘虏》中说，已经开始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的帕斯捷尔纳克，一直在为自己这部小说的主人公究竟该叫什么名字，举棋不定。

有一天他们两个人走在大街上，他突然看到一个圆柱形的井盖，井盖上面注有生产商的名字，生产商的名字叫“日瓦戈”。帕斯捷尔纳克一下觉得很高兴，说：”太好了，我们就用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单词在古斯拉夫语中就是“生活”的意思。这个偶然得来的姓氏，其实是与帕斯捷尔纳克之前的苦思冥想构成呼应的。在帕斯捷尔纳克小说最初的手稿中间，这个男主人公先后有过两个名字，一个叫“普尔维特”，一个叫“日伍尔特”，第一个名字据说源于法文pour vie，法文中有一个词意思就是“为了生活”。

第二个名字的词根在俄语中同样也是“生活”的意思，也就是说，在小说《日瓦戈医生》作者的心目中，日瓦戈首先是生活的象征。

我们还注意到，帕斯捷尔纳克第一部引起广泛影响的诗集，书名就是《生活是我的姐妹》。

小说《日瓦戈医生》的书名告诉我们，日瓦戈的职业是医生。帕斯捷尔纳克为他的主人公选定这样一个职业，也是有意为之的，也是意味深长的。

日瓦戈小说人物的原型，就是帕斯捷尔纳克在战争时期的疏散地认识的一位莫斯科的医生。但是，通过小说的书名来醒目地突出主人公的这种身份，帕斯捷尔纳克有可能至少还有这样几种考量：

首先，无论是在帕斯捷尔纳克写作《日瓦戈医生》的二十世纪的四十、五十年代，还是站在小说前半部分展开的十月革命前后，在俄国和当时的苏联，医生都被视为典型的知识分子。帕斯捷尔纳克写作《日瓦戈医生》，就是要给20世纪上半期的俄国知识分子树碑立传，他要选择一位知识分子作为主人公，医生这个职业当然是很合适的。

其次，以数十年间，始终有敌对的政治力量相互搏斗的俄国社会作为一个小说的场景，作家选取一位医生作为主人公，让他在两个阵营中间穿梭往来，一会儿在前线，一会儿在后方，一会儿在城市，一会儿在乡间，这样就给作家一个更大的，更广阔的描写空间和一种更为自如的叙事转换的余地。

更为重要的是，对于小说叙述调性的确定而言，对于主人公性格的塑造而言，乃至于对于作者创作思想的表达而言，“医生”这样一种中间角色，无疑都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在打仗的时候，医生就是敌我双方的中间人士。

最后，日瓦戈的医生身份也构成一种隐喻。也就是说，日瓦戈的精神追求和生活态度，对他所处的社会和时代来说也是具有某种治疗作用。作为医生的日瓦戈，最终他未能治愈他自己肉体上的疾病，人到中年的时候就因为中风倒在莫斯科的街头。

但是，置身于满目疮痍的社会，置身于瘟疫流行的时代，日瓦戈却始终在进行精神上的自我意志。他以他自己相对健康的精神与病入膏肓的环境构成了一种对峙。我认为，这才是日瓦戈医生职业的隐含意义所在。

帕斯捷尔纳克开始写作日瓦格医生这部小说的时候，是在他翻译完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之后。《哈姆雷特》的翻译无疑影响到了日瓦戈医生的写作，痕迹之一就是日瓦戈身上浓厚的哈姆雷特气质。

作为小说最后一章的“日瓦戈的25首诗”，第一首就是以《哈姆雷特》为题的日瓦戈在诗中以哈姆雷特自比。

在小说中，哈姆雷特的犹豫不决，哈姆雷特的无所适从，哈姆雷特的别无选择，在日瓦戈身上都有所体现。日瓦戈在两个阵营之间来回摇摆，或者说不偏不倚，他在两个女人之间举棋不定，或者说他在同时爱着两个女人，而且他也很爱她最后一任妻子玛丽娜。

这个人物似乎一贯缺乏果敢的行动，坚强的意志和明确的目标。作为女婿、丈夫和父亲，他在动荡的岁月里，未能给他的家人和亲人提供足够的保护。最后，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被迫移居国外了，他的情人娜拉也被他的情敌带走。

在小说中，日瓦戈的妻子托尼娅曾经给她丈夫写过一封告别的信，她在信中写道：你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很爱你，但是你太缺乏意志。

作者在告诉我们，或者说，他想把日瓦戈塑造成一个非常被动的，消极的人物，所以也有人把他和高尔基笔下的萨姆金等一些形象并列，称他是“20世纪的多余人”。

然而，把日瓦戈的“哈姆雷特性格”放到他所处的动荡激进的时代，形象的积极意义就凸显了出来，也就是说，他不随波逐流，他不左右逢迎，更不助纣为虐。这就是日瓦戈在革命时代始终如一的姿势。

于是，哈姆雷特提出的很著名的问题，著名的命题叫：做，还是不做？在日瓦戈这个地方反倒有了答案，也就是说——不做就是做。

日瓦戈的犹豫像哈姆雷特一样，其实是一种遵从使命，忠于责任的态度，这样一种态度的体现。日瓦戈的无为背衬着疯狂残忍的时代，反倒显示出了他比哈姆雷特更大的勇气，更多人道的力量。

日瓦戈作为20世纪俄国的哈姆雷特，他的立场和姿态或许就构成了一种更加理智，更为合理的抗拒命运的方式。

在1946年的一封信中，帕斯捷尔纳克曾经把《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称作是“我的基督教”，这当然是一种比喻的说法，指这部小说创作的完成，实际上是他表现自己思想和信仰的一次创举。这部小说，是他的思考，是他的思想，是他积累的一个集大成者。

但与此同时，这样一种表述，无疑也能帮助我们更充分的意识到《日瓦戈医生》浓厚的宗教色彩。比如说，这部小说在内容和形式上，与俄国文学中传统的“使徒传”的题材是很相似的。“使徒传”也就是圣徒和使徒的传记，是一种宗教文献。

在小说《日瓦戈医生》中，年代和日期大多采用宗教日历上的说法，小说中有大量的引资《圣经》的引文，也有很多宗教词汇，这些东西在苏联时期的小说中间是极其罕见的。

在日瓦戈医生后来遭到批判的时候，这些特征都被用来做成了重要的罪证，是反面的证明，说这部小说怎么反动，这些东西也都变成了罪证。在现在的俄国，宗教在俄国社会生活中间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甚至是主导地位，变成了国家的意识形态。

《日瓦戈医生》相应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宗教的阐释，人们开始意识到日瓦戈就是另一个耶稣，也就是说，无论就性格和形象而言，还是就经历和命运来说，日瓦戈都是一位20世纪的“俄国的耶稣”。

从身世和经历上看，和耶稣一样，日瓦戈也是一位受难者。小说从日瓦戈母亲的葬礼写起，以日瓦戈的葬礼结束。日瓦戈的故事被镶嵌在他母亲的葬礼和他自己的葬礼之间，构成了一位受难者的悲剧的一生。

从性格和行为上看，和耶稣一样，日瓦戈也是一个纯洁安详的，天使般的人物，他善良谦和，与世无争，不懂世故，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一样，是基督个性的独特投射，是福音书理想的体现。

从性格塑造的角度来看，和耶稣一样，日瓦戈也是一个给定的性格，也就是说，他的性格从一出场的时候就是确定的，是没有发展和变化的。他的性格自始至终都是固定的，他的立场也是不变的，就是人道主义的立场。他的性格自始至终都像基督一样谦恭宽容，富有自我，牺牲精神。

这种像耶稣一样，事先给定的命运和性格和始自19世纪中期的俄国小说人物的塑造手法大相径庭。

比如，我们看一看托尔斯泰的小说，在《战争与和平》中间，无论是安德烈还是比埃尔，他们都经历过个性不断丰满，不断发展的过程。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托尔斯泰在小说中间采用了“心灵辩证法”的手法，也就是说，人物是不断地丰满的，不断地变化的，甚至是突转的。

在另外一个托尔斯泰，我们叫“小托尔斯泰”或者叫“阿托尔斯泰”，他的作品中，题目叫《苦难的历程》。这个也是写俄国知识分子在革命期间，他们怎么发生的心灵和情感上的巨变。但是，这两个托尔斯泰的小说人物塑造手法，在帕斯捷尔纳克这部小说中，都遭到了解构和颠覆。

通过《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帕斯捷尔纳克塑造了一个没有性格发展的，但是内涵却十分丰富的小说主人公。帕斯捷尔纳克正式动笔写作《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的时候，是他刚刚完成对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雷特》的翻译的时候，熟悉帕斯捷尔纳克创作过程的人会发现，在他刚刚开始写作《日瓦戈医生》的时候，实际上他的桌子上是放着这两部文稿的，一部是《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的创作提纲，一部是他刚刚完成的《哈姆雷特》的翻译。

于是，有人就说了，这两个作品一个是翻译，一个是写作，中间衔接地这么紧，其中可能会有某种勾连，也就是说，前面的翻译工作可能会对他后面小说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

我们知道，《哈姆雷特》在俄罗斯，在以前的苏联，就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一样，都有过很多的译本。但是，一直到现在为止，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哈姆雷特》依然被认为是最好的俄语译本之一，因为他完全是用诗体来翻译的。当然因为是诗体的翻译，有的时候很难被搬上舞台，但是在俄罗斯做艺术翻译的，做文学翻译的人，一直认为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哈姆雷特》是一个很难超越的翻译艺术高峰。

我们在这里不是要谈他的翻译，但是我们会发现他对《哈姆雷特》数年之久的翻译，对他后面写作《日瓦戈医生》实际上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这中间最明显的表现之一，就是在《日瓦戈医生》的主人公“日瓦戈”的身上，我们能够感觉到某种“哈姆雷特气质”，能够感觉到哈姆雷特的性格，好像在有意无意之间，渗透在日瓦戈医生主人翁性格中间的。

这一讲，我们主要对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的主人公形象展开了分析。我们谈到，“日瓦戈”这个名字是生活的象征，日瓦戈这个人物是基督教圣徒的化身，这个人物具有隐喻的意义，他是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是具有隐喻的意义的，他也是20世纪的哈姆雷特。具有如此多元身份的日瓦戈的形象，注定是一个内涵复杂深刻的文学主人公。

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刘文飞，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