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潘璐
每一次谈到与母亲相关的话题,
我总是避而远之,
只因每次都会失控。
母亲长得很漂亮,记忆中的她有着明亮的眼眸,两个小酒窝使得笑容更加迷人,虽然皮肤黝黑,但是很细腻,直到患病后才突然衰老;头发乌黑亮泽,无论长短都是那么顺滑;嗓音清脆,当年作为知青在农村小学教学音乐课,素有“百灵鸟”之美名。
母亲是大家闺秀,由于外公外婆四十多岁时才有了她,因此被视为掌上明珠,我的两个姨娘和两个舅舅们也都宠着她,特别是大姨娘更是把她看成自己的孩子(当时姨娘已经当妈妈了)。
外公是医生,外婆是护士,那时的家境不错,母亲在大家的宠爱下健康快乐的长大。
但也是因为家境的原因,外公外婆在特殊时期遭受了非人的待遇,被关进了“牛棚”,随后安置在安徽一个小县城的医院里工作,母亲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初中才毕业就去到了皖南的一个小农村插队当起了“农民”。
上山下乡
从那以后,自小娇惯的母亲也学会了插秧除草,学会了砍柴喂猪,学会了拢火做饭,学会了逆境中生存。
那时候的母亲是个“文艺青年”,在宣传队也是人人皆知的活跃分子,唱歌跳舞样板戏样样出色。
正值青春豆寇,遇到了同样“愤青”的父亲,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篮球、足球、游泳甚至“打架”都显示出阳刚的气质,他们相爱了。
添丁进口原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我的出生却使一家人陷入困境,由于先天性心脏病,四个月大的我就一直处在生死边缘,大夫说最多活到六、七岁。
年仅20岁的母亲背着我到处寻医问药,可是在当年的医疗背景下,我的病无疑就是被判了“死刑”,没有任何医院愿意接收这样的病孩子。
那会儿父亲还在合肥工作,和母亲两地分居,为了能照顾到我,父亲只能放弃国有单位的名额调回县城来。
由于我的病使母亲着急上火,脾气也暴躁起来,但是却变得越发坚强,她告诉我说,从来没有掉过一滴泪,因为坚信我会好起来。
在我四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他是一个很健康的小孩,活泼可爱父母甚是喜欢,但是他们大部分精力还是在我的身上。
在我十岁那年的夏天,突然高烧不退,病情急剧恶化,几乎就是等死的节奏,但是父母依然没有放弃对我的医治,母亲到处打听哪儿可以治好这种病,合肥、南京、上海、杭州等地她都跑遍了,终于通过她中学时候的同学正在上海医科大学进修的契机,找到了当地的儿童医院将我收治。
后来母亲告诉我,手术那天需要家长签字,她非常坚定,抱着孩子肯定能治好的意念果断签署了同意书。
签署同意书
虽然小时候我是个病孩子,但是对我的教育父母一直很重视,母亲自己是小学教师,她总是说你即便是活一天,也要学会如何为人处世,也要学会自力更生,不能因为生病而溺爱你,那会儿我要是犯了错误依然是要受到责罚的,母亲对我是毫不留情。
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当年她下放到农村才初中毕业,后来回城虽然在县城的小学教书,但是没有学历就始终不能转正,也就意味拿很少的工资,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就是边教学边自修大学课程,每年都在参加考试,市级特级教师、省级特级教师,在母亲拿上了全国特级教师证书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岁了。
改革开放以后,弟弟南下深圳,我却到了北京,从此和父母就开始了聚少离多的日子。
起初我也是很想他们,一周煲一次电话粥,或者写一封信告诉父母我在这边的生活状况,时间长了我也就疲了,电话和信件越来越少,由每年春节回去一次变成了几年才回去一次。
几封书信
但是母亲总是想办法联系我,不是给我寄各类东西,就是托人带家乡特产过来,她还很俏皮地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在哪儿”。
每次回老家,母亲总是去离家很远的芜湖火车站接我,即便有事耽搁了没去车站,也会在家门口翘首以盼。
2002年的国庆假期,我和爱人及朋友夫妇俩相约回到安徽老家,计划去九华山和黄山游玩。
黄山
那时的母亲还是很有活力的一个辣妈,精气神十足,尤其是嗓门还是那么大,走路还是一阵风,重要一点就是胃口特别好,看她吃什么都好香,而且每次吃的还不少,但是人特别精瘦,当时还玩笑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这个情况当时奶奶觉得不太正常,强烈建议去做检查,母亲说没事,因为单位每年都有体检,有问题早该查出来了)。
哪曾想等我们回到工作地后一个星期,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查出了重病,让我们赶紧拿主意怎么办?
简直晴天霹雳,怎么会呢?可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于是亲戚朋友一起出谋划策,最后听取了大姨和舅舅的建议,去母亲老家杭州进行手术治疗。
手术那天,我和爱人、弟弟和弟媳,还有其他亲眷都在焦急的等待着,每一秒钟的敲击,就像蜡烛油滴到手心里般焦灼,漫长的8个小时后从母亲身上切割下来的病体被护士送了出来,我不敢看。
化疗
随后还没有完全苏醒的母亲被推回了病房,大夫嘱咐说:“已经把能去除的病灶都去除了,剩下的需要化疗解决,然后就是慢慢的调养”,看着母亲满身的管子,紧闭的双眼,皱起的眉头,那种心痛无以言表,每次的擦洗、每次的换药、每次的翻身都倍加小心,生怕弄痛了母亲,只要她稍微“哎哟”一声,都感觉特别自责。
经过十次化疗,母亲终于康复(暂时的抑制癌细胞的扩散)出院回到了老家,感觉天蓝了、空气清新了、水也甜了,并且又能重新回到讲台教书了,依然大嗓门,依然谈笑风生,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2003年正值全国“非典”爆发季,3月份接到母亲再次病重的消息,我和弟弟所在的两个城市(北京、深圳)都是最严重的疫区,全国上下紧急抗典形势严峻,老家小县城也不例外,果然我俩一下车就被防疫站的人员紧追。
非典时期
因为都是从重灾区回来的需要隔离防疫十五天,确定没有传染嫌疑才允许走动,母亲说:“我这个有病的人都不怕,瞧你们紧张的,不用给我们带走,我们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总可吧。”
就这样,从我们离开家乡十几年后终于有了一次和父母全然在一起的十五天。
离家十多年(以前回老家都是大多和同学聚会,很少和父母在一起),发生了好多无从知晓的事情,听母亲娓娓道来,又有多少让她难以释怀的事情,我帮着梳理解惑。
我们一起愤怒、一起开怀、一起沮丧、一起释然,从未有过的亲昵,从未有过的无话不谈。
和母亲一起浇花逗狗,和父亲喝茶下棋,其乐融融,本来病重的母亲居然转危为安。
刚回到北京没有十天,母亲癌病复发已经扩散至全身,接到电话我火速赶回了老家,还是像过去一样母亲站在院门口等着我,瘦小的她佝偻着身躯似乎已力不从心,强忍着心痛我还玩笑她:“干嘛装作老太太”,“其实我没事,就是想你了,回来就好”。
我搀扶着母亲进了屋安顿好,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蒙着被子痛哭起来,这是知道母亲患病后第一次伤心欲绝,也是明白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刚开始几天,母亲还能下地走走,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还说让我赶紧生小孩,等病好了帮我带孩子,一周之后就逐渐不能下床了,全身开始鼓包、疼痛。
我慌不择乱地跑到县医院去求大夫帮母亲减轻痛苦,可是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注射一些药物缓解,由起初的疼就打一针,慢慢变成每天打一针,再后来一天打两针,最后的时候,药水再也打不进去了,身上从注射药水的针眼开始溃烂,皮肤大面积坏死,再也没能恢复……
母亲生于1950年10月1日,卒于2003年6月20日,享年53岁!
为母亲的墓地献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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