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霏云敛,露冷天涯。鸿雁来宾,菊有黄华。
山川寂寥,水铺残霞。疏钟落叶,晚日寒鸦。
荷残蝉噤,渐老苹花。西风白发,愧对琵琶。
疏雨梧桐,晓梦蒹葭。茱萸新佩,思落谁家。
秋梨润燥,柿橘祛乏。月上小窗,聊煮秋茶。
——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服丧之年已经过去,鸟儿翅膀耷拉下垂。月亮裸露在清冷的夜里,杏和橄榄树早已熟透。岁月的善举。(卡夫卡)
好友:见信如晤。意识到晚秋将至时,我坐在回京的高铁上,在漫长的十四个半钟头里读一本布洛克的小说,开篇里是同样的季节,一个动人而独特的女人自窗边转身,“十月、十一月,这是一年里最棒的时候,但也最悲伤。你不觉得吗? ” “悲伤,为什么?” “哦,很悲伤,”她说,“因为冬天要来了。”
我的心头轻轻一坠,意识到或许这就是全书的基调。这女人死在了下一个章节,而全篇,晦暗带了点苦涩,美好的事物到来,然后离去,你只能任其离去。
似乎太消沉了些。其实不是的,近段时间我感到久违的轻盈与自在。长期以来,我处在无所适从的紧张与焦虑中,像一粒半空中的浮埃,为落地时刻的重力、地点、随后可能的境况、以及对降落这件事本身的抗拒等各种问题忧虑,而今,它们也并没有得到实际的解决,我也依旧没有取得一种自我与外在的平衡,没有习得妥善应对眼前一应事物的技巧,只是突然间发现,一切也并非我想象的那么难,只要舍去一些我原本就不在意的事物。这感觉像打扫屋子,很多从不会去触碰的大件物品搁置在那里,占据着空间散发着存在感,然后有一天,你将它们清了出去,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本质改变,然而周身蓦然变得宽敞。“有些烦恼凭空虚构,人们却总把它当成真实去承受”,《圣经》里的句子,诚然。
秋天适合宽敞,一程又一程的风雨替万物减去一重又一重的行装。积蓄了一春一夏的浓绿,酝酿了一春一夏的果实……所有过往都像行李,发生过的都背在身上,有的轻,并越来越轻,有的重,你不觉得只因已习惯。可是总会有个清算的时刻,不必寻觅它也会到来,穿过它,如穿过云山烟壑,而后薄脆的秋阳刺破茫茫无际的雾气,世界重新显出形迹,寒林平野,简洁而又疏阔,泠泠秋气击打着骨头,如泉水激石,贴起的秋膘却尽可以掩在渐厚的夹衣之下。秋收冬藏,能贴膘是福,顺时守气,心宽才能体“胖”。
入蜀前,我为自己写一句话:心与胃俱宽。目标也算达成。虽然过程中,肠胃一再跟我闹脾气(我爱吃,且嗜辣,可惜虚寒的脾胃消受不能)。这一趟行程足有半月,回头一算未免感慨流年何速,离京时尚是秋分,回来已近寒露。自南到北像是一夜之间将我从夏末抛掷到深秋,一箧秋衫未及上身便已过季,这时才惊觉我太过习惯南方秋日的清润迟缓,北地这醇浓劲急的秋兜头灌了我一杯老酒,一个激灵后,叫我惊愣着不辨今夕何夕。
满城风雨近重阳。这几日北京一直有雨,一阵阵,瑟瑟潇潇,满是不容情的清寒。天色昏沉,难分朝暮,室内舒凉,十分宜眠。睡得浑身松软后醒来,移坐窗边,捧着一盅梨汤,看萧疏晚景,才迟滞的味出几分不舍。怎么一不留神,这三分秋只剩最后一分尾调了?虽然最美就在这浓秋尽处,可到底还是,太快了。又想起郁达夫,说自己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从青岛赶上北平,只为将这秋意饱尝。我却忽而觉得,或许可以试着将这南北掉个个,先赴西北,看晨光穿透金色的白桦林,燃烧般的热烈与隆重,萧杀的风酷烈地扫过戈壁上的胡杨,哗啦啦片刻间木叶尽凋,而后至北京,银杏黄遍,映衬着青碧色的天与灿金的琉璃瓦,树影洒落红墙,虬劲如狂草,而灰扑扑的深巷上头,鸽群扑棱着翅膀来去,待回到江南时,一切好像浸在冷色调的迷蒙雾气中,西湖里的残荷还没来得及枯尽,梅岭北路的枫叶渐渐染红,北山路的梧桐颜色变得鲜艳丰富,一片片,落得缓慢的近乎温柔。若有幸能将这过程尽享,大概也如老友相聚,开始时纵声谈笑,大快朵颐,熟透的闸蟹、窖藏的老酒,一应珍馐美馔都陈上桌来,还怕不够畅快,而后节奏渐缓,浅斟低笑,细说衷肠,佐酒的菜肴已不那么重要,悲欣俱在,五味入心,待月上中天,便要从秋庭转回屋内,关上门,点起窗下一豆长灯,两盏温热的秋茶正合解酒,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如羚羊挂角,多无接处,好在自在从容,夜色被摊开,拉长,要过很久很久,曙白才会映上窗来。
或许有朝一日我会试着去这样过一个秋天,若未能成行也没什么关系。它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美,或许未尽人意,这也都不打紧。这次客途,有一天夜里读苍虬五律,“生事寒灯在,孤明悄悄心。耽书知老至,爱夜得秋心。愿灭香仍炷,声干叶自吟。百年拼寂寞,一念自萧森。”忽而衷肠大热,想有朝一日,该习练书法,待将字练得能看了,若彼时有一间书房,要将它置在案头,日日对坐。当然,还有一联老杜要挂在桌后,“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若不存在那样一间书房也不要紧,这一支笔头总是要一直写下去的,诗书总是会一直读下去的,其余的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
我愿我对人事的期待少一些,再少一些,凡期待必存美化,破碎与失望是理应之事,它们份属于完整。我应谨守自然的真义,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将自己敞开,任风雨、星辰、细浪、尘沙,所有好的、坏的、琐碎平常的都从我的身心穿行而过,刻下悲痛、欢喜、爱憎、平静,直到结成一颗甘苦不辨的果实,那果实也不属于我,它垂挂枝头,有一天会落下,落得我寸草不生,而后是白茫茫的大雪。
临颖不尽,顺颂秋祺。
见殊
丙申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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