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无字第一部第四章第一部分

2022-09-14 04:01:0817:06 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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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第四章

                                           (一)

                                 1

  进了精神病医院的吴为,难免不被医生们研究过来研究过去,他们的确希望治好她的病,遗憾的是,心理医学实在是近代医学中一个不伦不类的分支。以它就事论事出浅显而言,难免苟且之嫌;对人何以失去神志的解释,也难免牵强附会。但自本世纪以来,却被人们当做治疗精神疾患的灵纪以来,却被人们当做治疗精神疾患的的灵丹妙药。凡人怎么可能解释天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没有镇静药物的帮助,可以说心理医生从未治愈过精神疾患。

  只有弗洛伊德还想到了对梦的猜测和解析,总算靠近边缘。

  2

  医生们绝对不会想到,吴为的疯,首先和叶莲子对“生”的固执有关。

  3

  什么都不是无缘无故。

  比如说,叶莲子和吴为住了差不多十年之久的丹阳观后面那棵老歪槐,在吴为旧地重游之后立刻遭了雷殛。只剩下一具从正中劈裂的躯干,如一张对着天空呐喊的嘴,在声嘶力竭中,突然地、永远地凝固。老槐树一直在等待,不是等待叶莲子,而是等待吴为的归来。

  它的等待明明白白没有长相厮守的奢望,只是忠心耿耿地坚守。它坚守了几十年,不过为了再见她一面,对她有个交代。于是它的等待又有了苟延残喘的悲怆。

  老歪槐在和吴为重逢的时刻说了些什么,那是无人可以知晓的;只能从吴为的札记里得知,那是一个雨天,当吴为搂着它的躯干时,它苍凉地垂下了头,一言难尽地俯视着她。雨滴顺着它的叶脉,如泪水般流下,点点滴滴扑打在吴为的脸上身上……

  老歪槐活了多少年?几百年都不止。人们只知道松柏长生,却不知槐树们也会像松柏一样的长命。可它遭了雷殛。

  它为什么遭雷殛?难道是因为它的等待?

  比之让人砍伐,遭雷殛可能是一棵树最壮烈的结局?谁能知道。

  无论对叶莲子或是对吴为来说,这难道不也是一个暗示?

  如果说,那棵老歪槐在和吴为见过一面之后便遭雷殛是个偶然,而蒲圻镇城隍街上马永和客栈的倒塌,就应该说是必然了。

  那栋二层小楼,更是从叶莲子在那里等候第二天的婚礼开始,就等待着吴为的到来。它耐心地等了半个多世纪,在和吴为见过一面、有个交代之后,才安心地去了。和老歪槐不同,它去得十分安详。

  小楼从屋脊处缓缓断裂,裂痕如春水的涟漪荡漾开去,人们甚至可以看见屋脊在断裂以及倒下的瞬间,那舒缓的笑靥。正像吴为在她札记里写的那样,两个偶然应在一个人的身上,就有了反复论证的命定意味。

  4

  叶莲子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不叫叶莲子,叫秀春。

  秀春是个非常通俗的名字,从这名字可以猜出,她出生在一个春天的日子。如果她不那么多愁善感,不走出老家、离开土地,也许还会有个像这名字一样庸常的日子。

  也许应该说叶莲子的起点就错了,她本不该到这世界上来。

  她的母亲,也就是吴为的外祖母墨荷,在秀春之前,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在她之后,又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

  可是叶莲子没有参透前几个兄姊以及后几个弟妹只匆匆地瞥了这个花花世界一眼,就心甘情愿放弃这个已经一脚踏入的世界连忙转身离去的现实,非要活下来不可。

  就当时来说,生育的确是桩凶险的事。但也不至于像墨荷那样,闹了个“九死一生”。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这回事,这实在与墨荷有关,似乎她和她的孩子之间有种默契。

  不能不说墨荷是个非常明智、聪明绝顶的母亲,世上很少有女人如她这般挚爱自己的子女。可她由不得自己,还是得一个接着一个生育。可以想见,这种违心的事于她是如何地痛悔。

  秀春却拒绝了这个默契。她后来不是没有机会对这个错误的抉择做一个挽回,但她却一再地不肯回头。她后来的遭际,怨得了谁?

  墨荷似乎也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根本没有给她的婴儿提供维持生命的奶水。按她原来的想法,秀春也不会活下来。秀春硬是喝着高梁米醭子——那发了酵的高粱米粥上的稀汤,换句话说,也就是喝着泔水活下来的;连刚煮出来的、高梁米粥上的那点稀汤,也没有得到过一口。

  就算秀春是个男儿,“母以子贵”的规律到了她这里,也得变成“子以母贱”。谁让墨荷那样地不能入俗,按照秀春奶奶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眼力见儿”?

  她的后代也没有接受她的教训,除了自己把自己断绝、抛弃于社会的繁华之外,清高能给她们带来什么世俗的好处?

  所谓社会的公正,本就相对着竞争,包括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更多的时候,那不正当的反倒旗开得胜。她们却对不论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无一例外地给予蔑视、抵制,那就只得接受社会的不公正。夫复何言!

  凡如此还能活下来的婴儿,就不能不让人猜测他们的来由。

  有人就说秀春的命硬,把前几个哥哥姐姐都“妨”死了,还说她的眼睛“毒”。

  连她那个有着秀才功名的爷爷,更不要说奶奶,也觉得她的确有些不妥,以后母亲再生产的时候,就把她支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可是她的姐妹兄弟仍然固执已见,置叶家传接烟火的期待于不顾,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个世界的诱惑。

  很难说他们离去的时候,有没有掩嘴胡卢而笑。他们可能窃笑不已,因为他们把该由他们承受却又逃脱了的灾难,一股脑儿地推给秀春担待去了。

  5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不“毒”?谁也无法考证。

  本世纪初期,更不要说久远的过去,那些掩藏在深山老林、尚未被现代生活浸淫的农村、部落里,有很多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说。

  不过有些事情的确非常蹊跷。

  至少秀春母亲离世那天,秀春事先就“看”见了的:

  那天早上,看上去就是一个要死人的早晨,倒不是因为那一天老叶家的院子里一下子死了两个人。不要以为那一日天地之间必有凶光、凶相,相反,那一日风和日丽,万物呈祥,怎么看怎么让人心情舒畅。如此情况下的死亡,是没有什么可以说三道四的死亡。

  先是秀春家西厢房住着的老王头死了,没病没灾,就是一觉没醒过来。老王头鳏寡孤独,只好由乡里乡亲为他张罗出殡。

  秀春的妈妈却帮不上忙,因为她又要生产了。

  一个要生孩子的女人,不能参与出殡这样的事,否则会影响死者的来世。

  农村里的人更知道来世的至关重要,先不要说是轮回为猪,马、牛,羊……就算轮还为人,也不要再面朝黄土背朝天。都说“热土难离”,暗中还是向往土地以外的世界。虽然外部的世界并不精彩,一旦有机会离开土地、远走他乡,还会舍得一身剐地一厢情愿闯世界。

  于是她就知趣地躲在后院菜园子的草棚里,等待临产的时刻。

  焦虑和烦躁,单调而持久地折磨着这个在生育上屡屡失败的女人。

  她倚着草棚子里的支柱,叉开两腿坐在铺着秫秸秆的地上,不时对着太阳举起手指,审视内中的景观。手指里像注满了水,肿胀,苍白,透明得可以看见一条条毛发样的血管、一片片丝絮状的肌肉。翻开衣襟,抚摩着鼓胀的腹部……全身也肿胀得如一枚吐丝做茧的桑蚕。她想她前生一定是条桑蚕,所以才会像桑蚕那样生下很多的孩子。每次生育,她都要经历这样一个具有献身性质的、脱胎换骨的过程。这样的生育,严重地败坏了她的健康:

  又将手轻按在腹部,感到了那不在期望之中来到的婴儿的骚动,想起了叶志清刚才跟她开的玩笑:“看你这个样子,别把老王头儿抬完了就抬你。”

  她不很在意这个玩笑,对于生命,她既不是非常热爱,也不是非常厌恶,而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

  也许曾经热爱过……在什么时候?一朵花的盛开和败落,实在太仓促了。

再说,她总算是个有经验的产妇,生育了那么多孩子,自己却平安无恙,——她笑了一下。秀春长大之后,也喜欢这样地笑——会意却无能为力,还有——点苦的回味和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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