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君子为何无功不受禄？

各国诸侯以重金相赠，孟子有时接受，有时却拒绝，个中缘由为何？此段很好地示范了修行者所谓的“真空”，空的是内心的私欲，留下的是君子的气节风范和忧国忧民的心。

公孙丑下·第三章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皆适于义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公孙丑下·第四章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现在我们接着上一个星期的课程接着往下讲，我们看本文。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陈臻是孟子的弟子，他有疑问。他说，前几天在齐国，齐王馈兼金。那个“兼”就是一倍的意思，意思就是上等纯度的金，一般的金会加点铜什么的，兼金就是两倍好的，就是很纯的金。“一百”就是一百镒，“镒”这个字就是二十四两为一镒，“一百”也就是两千四百两。现在如果有两千四百两的黄金是不得了的了，我们可以知道说这是一个很大的一个馈赠。“而不受”，而孟子不接受。所以我们如果只是这样把文字读过，各位不能够了解那种心胸啦！两千四百两的黄金并不是很小的数目，如果以现在的金子的价钱换算起来，那可是不得了的价钱。

于宋，馈七十镒而受；有一次在宋国的时候，陈臻说我看到你，宋君送给你七十镒的金，然后你就接收下来。

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又有一次在薛国，薛君赠送你五十镒，然后你也把它收下来。

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他说在齐王那边一百镒你不受，如果这样是对的，那么另外有两次五十镒的、七十镒的你都收下来了，那肯定是错的。

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就说今天如果你把它接收下来，像薛跟宋你接收下来是对的，那么前几天在齐王那边不受，那肯定也是错的，就是你必定会错一个。

夫子必居一于此矣！他说夫子啊，这两次你拿了，那一次你不拿了，如果拿的是对的，那这一次齐王这边肯定错；如果不拿是对的，那前两次肯定错，你一定会错一个，这一回你一定有一回是错的。我跟在夫子在身旁这么久，从没有看过你什么错的，我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我得好好问问你，看你怎么回答了。

孟子曰：“皆是也。”说：“都是对的。”那当然到现在为止还是很多人说孟子辩才无碍，反正你错了都能说成对的。不过，孟子说的确实是很有道理，孟子说了很多很多道理，是一个非常细微的为人处事的道理，就好比这一篇也是一样。我们来看一看，到底他说怎么个对法。

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他说，在宋国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要远行他国，远行他方。“行者必以赆”，就说我们如果有一个朋友要远行，我们会给他送一些东西。那个“赆”就是送给行人的，帮助他远行的时候，不管是补给他吃的也好、穿得也好，让他一点金两，让他去扩充任何设备都好，这个就叫做“赆”。说给行者的馈赠叫做“赆”。

辞曰“馈赆”，而宋君送给我的时候说“送给你远行的时候，可以补贴点什么、什么来用。”

予何为不受？我为什么不受呢？因为这个师出有名，名目很正当，是古礼也是这样规定的，我们要远行，别人好意赠送我们什么，有必要我们可以收下来，这是合理的，那是对的。

当在薛也，予有戒心；在薛国的时候，那个时候因为有一群恶党要加害孟子跟他的学生，师生。就像当时的这个孔子也是一样，孔子碰到桓魁，对不对？桓魁要杀害他，这是一样的，这叫有戒心。就是说，因为知道有人要加害于他，所以有一种戒备、防备的心。

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薛君送给他五十镒的时候，他说听说有恶人要加害于你。“故为兵馈之”，所以我这一点财产给你，这个钱给你，然后你去买一点可以防备的东西。

予何为不受？说名目这么正当，而我这么需要，为什么不接受？这个有患难的时候，如果说只是孟子一个人的安危就算了，孟子身旁还有一批学生，这个不能不顾虑大众的安危。那么我们没有那个财力，愿意资助我们，维护大家的安全。“予何为不受？”为什么不接受呢？这个是患难相助，古礼都是允许这样的。

若于齐，则未有处也。像我现在在齐国，他送的最多，一百镒，两千四百两，到薛国的时候送五十镒，就是相当于现在的一千两百两，也是很多了。在齐国，“未有处也”，没有名目，毫无合理的名目，我平白无故拿人家的钱做什么呢？

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如果我毫无名目，没有为国家办事，而我接受这个馈赠，这叫做贿赂。那个“货”就是贿赂，等于是来贿赂我，买我。

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哪里有说正人君子可以用钱买的呢？买他做什么？为什么孟子说“于齐，未有处也”？就是说你总得给我一个位子，我帮你做了什么事，我替国家立下了什么功劳，或我替百姓教育了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那没有，你给我这一笔钱什么意思？你也不是给我施政，也不是要用我的长才，也没有给我表现的机会，那你给我这一笔钱买下来，那我岂不是要待在齐国，那我像个小老婆，是吗？我一个正人君子，我岂肯怀着才干不去发挥，然后让你一批钱买断在齐国呢？那我拿你这个钱做什么？所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也不是收对还是不收对的问题，都不是，而是这个原因正不正的问题。齐王如果用孟子的仁政，愿意把执政给他，让他当执政，让他好好发挥，那么这个钱他肯定会收下来的。可是他并没有这样表示，只是拿一笔钱要给他，那这个是毫无名目，所以君子无功不受禄。

那么在佛家很多人喜欢讲“空”，什么是“空”，各位？你总是把空想象得空空荡荡；还是把这个空想象得什么不想、什么不做；还是把空想象得什么价值观都不重要？各位，孟子这么一小段所示范的，正是佛家的真空。就是“空”，空什么呢？空了私欲，两千四百两毫不动心。真空里面有个“真”，那个“真”是什么？那个君子的气节还在，那个忧国忧民的心还在，一个正人君子的风范还在，叫做“真”。佛家的真空，你可以从《论语》、《孟子》，孔夫子也好，孟夫子也好，你仔细看他的每一个章节，你就会看到说，我们学了佛学，学这么多“空”，你总不能高高腾在空中，各位你要着地呀！你的真空，你着地之后，你怎么用？我请问你？你在日常生活，你怎么用？你在面对国家的时候，面对社会的时候，你怎么用？那个再怎么真空的人，用在社会上，莫如孔夫子跟孟夫子而已，就像这样的气节，这个就是空性的所在，而不在于空空荡荡挂在空中，不是那么一回事。

好，往下看，孟子之平陆，平陆是齐国的一个县，古人叫做邑，我们现在称为县。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持戟之士”就是战士，就是正在防备的、正在打仗的。他跟齐国的大夫，那个“大夫”叫孔距心，他跟他讲说，你现在手下有个战士。一日而三失伍，就是一天有三次在打仗的时候，擅离岗位。各位，你知道打仗是不得了的，打仗擅离岗位都是死刑的，一天三次擅离岗位。则去之否乎？那么判他死刑吗？杀了他吗？

曰：“不待三。”孔距心说：“没有这个事情，战争的时候擅离岗位，不必等到三次。一天还三次，哪里有可能等他三次，一次就必须把他砍掉了，人头就要落地了。”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孟子他拐了一个弯，他是要说教，他要说谁呢？就说他孔距心。因为孔距心是一个正人君子，所以孟子敢用这样的比喻。他说，如果一个小小的兵，一天三次逃离了他的队伍或者擅失了他的职守，你就一定把他给砍了呀，处死。可是我看您，那个“子”就是您，您擅离职守也很多次了，也很久了，“亦多矣”。那他现在就要来细数一下他擅离职守给他听，因为齐国的大夫孔距心，就是齐国的平陆县的县宰，就是等于现在是县长，主管一县的人。

凶年饥岁，饥荒的年，然后大家现在都欠收。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兵荒马乱的时代又饥荒的岁月，你的这个县里面平陆的子民，老的、少的。那个“羸”就是少的。都饿死在沟壑里面，在山沟里面，尸体到处都是。壮者散而之四方者，身体好一点的，没饿死，可是到处逃难。几千人矣。那种壮者逃到哪里、逃到哪里，也有几千人，还有一些比较弱的死在山沟里面。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齐大夫孔距心他说：“这不是我所能够改变的呀！”这什么意思？这意思是说，干旱是天造成的，而百姓饿死是齐王造成的，跟我没关。因为我没那么大财力，要不要把仓库打开，把赈灾的米粮发放出来，是齐君的事情，我没那个权限。他把责任推给齐王跟推给老天。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他说现在你接受了人家的请托，然后请你干嘛？请你帮人家牧牛牧羊，你就必须要去帮这个牛羊去找更好的放牧的办法，找更好的粮草。你要去想更好的办法、更好的地方、找更好的粮草，因为你接受人家的委托而要帮他牧牛、牧羊。他现在是把这个百姓比喻成牛羊，牧者就比喻为这个执政的人。

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你帮他牧羊，你去帮他找牧草，或者是放牧的地方，然后你找不到。那你是应该把这个牛羊交还给他的主人，说你另觅贤人，因为我找不到草位，我找不到水草，我也找不到好的地方，也没好的办法。“抑亦立而视其死者”，或者是你依然当你牧羊的人，依然领你牧羊人的薪水，而看着那些牛羊无辜的死去呢？你应该把牛羊还给主人，说“我没办法，你另请高明吧”；还是你就看着这个牛羊，毫无办法，然后在那边死去呢？

各位，孟子举这个例子，就很好很好。就是一个人，他当地方父母官，他主宰一方一所的人，他就是受人之托来牧羊的。无论如何，你就要想办法来帮这些羊、帮这些牛，找到最好的地方，然后给它很好的粮草，最起码不让它们饿死。而不是随意让它去饿死，站在那一边，管它们去死，反正我就是有薪水可以领就好了。现在很多当官的心态就是这样，他并不是想把职务上的事情做好，管他们下面的人水深火热，反正我那一份薪水领得到就好了。

所以古人不是这样，古礼有这样的规定，在你的职守上，如果不能够好好发挥你的职权，你就往上面去诤谏，三谏而不听，那就要致仕而归。就是要说，“我没办法，你既然也不听我劝诫，我也没办法，那我在这里已经是毫无目的了，而且我认为后面还有更好的贤人，他们来到我的位子上的时候，也许这些牛羊它们就能够得救，我的子民就能够得救。我不能够在这里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古礼最痛恨这种人，就是你既也管不好，你也不离开。所以古人很有气节的，我要是管不好，我也诤谏也改不了，“不待三”，最多三次，我就离开。因为我跟你不合，我堵着别人的贤路，我耽误了这一些百姓的生计，那是我的罪过，我得走。

所以他现在就来问孔距心，他知道平陆的人死得已经很多了，四散的很多了。他就说，他不直接讲他嘛，他先举个例子：如果你有一个战士，一天擅离岗位三次，你还让他在吗？他说不必等到三次。那你已经擅离你的职守，你的职守是什么？牧牛羊，对不对？你是照顾子民嘛，那现在子民都散诸四方了，已经死在沟壑了，那你这算不算擅离职守？算呐，对不对？“不待三”了，你说别人不待三了，那你应该怎么办？

现在孔距心说，曰：此则距心之罪也。“哎呀，你这样说起来是有理，这个就是我的过错。”就是古人不素餐，古人说“尸位素餐”，有没有？只吃饭不做事，古人君子不素餐的，不可以占着茅坑不拉屎。

然后这个事情结束之后，他日，见于王曰，过了有一天，孟子见到了齐王，他跟齐王诉说这段事情。说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说齐王，你下面帮你守都的人，就是地方父母官，我认识的有五个人。知其罪者，惟孔距心。说现在知道自己没有尽心尽力的，素位尸餐的，他说只有孔距心。其他的，管他们子民怎么样，反正我顾好我的这一份俸禄是最要紧的。为王诵之。他就把他跟孔距心的这一段对话，诉说一遍给齐王听。各位，孟子为什么要把这段话又重复一遍，讲给齐王听啊？各位，你想他的目的在哪里呀？那也不外乎是为了感化齐王而已。

齐王听完，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说：“唉，那这个孔距心还不是他的罪，孔距心他的罪就是说他没做好，他应该离职。而没有打开仓库的人是谁呀？那是我。唉，这想起来应该是我的过错，不是孔距心的过错。”

那么，这一段就是一个圣贤的存心，想尽办法，他知道错不在子民，子民只是替上面的人来背罪过而已，受他的罪过而已。无能的人是上面这一些主政的这一些人。那么他看到上面这些主政的人，只要一有机会，你直讲的话也不行，直讲又怕人头落地。像孟子这样很委屈婉转，有没有？先讲一下说，如果战士一天失去岗位三次，这样来感化孔距心，又借孔距心这一段话，感化齐王。这个就是圣贤救世的苦心跟智慧，他总有他的办法。那既不很深地得罪齐王，而又铺成了一条可以感化王的道路，至于能不能成功呢，这交给天。而人可以做的事，可以努力的就像孟子这样，心胸磊落、宽阔的、非常慈悲的，一有机会就要为天下众生来谋一点福利。

像在这一段，王知道他的错，但至于会不会改呢，那则是有关习性的问题。他一想到仓库要打开，说不定国家会有很多损失，心里就痛，然后又犹豫了起来，这则是后话。而是说，在一个圣贤的面前，已经逼到墙角无可推诿，总得自己要认识过错。

我们看这一段，你可以了解说，孟子真是一个非常敢言的人。都敢在那么大的官的人面前，甚至是诸侯，称王的人的面前，直陈他的错误，这也不是一般人所有的勇气。我们现在一般的人总是喜欢批这些儒者“拘拘腐儒”，毫无建树，这个实际上是不得时，生不逢时。如果孟子碰到汤王，那就不是这样的；碰到尧舜也不是这样，只是生不逢时而已，并不是不努力，非常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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