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说与不说，尺度如何拿捏？

孟子对齐王的下属，有时直言劝告、有时却沉默不语，说与不说，有何枢机？古人安分守己的处世原则听来迂腐，可知其中蕴含的人生哲理？细细品味学起来，你我一样可以成为坦荡君子、从容进退哦！

公孙丑下·第五章
孟子谓蚳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公孙丑下·第六章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看下一段，孟子谓蚳鼃曰，孟子跟齐国大夫蚳鼃说。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他说，你辞掉了“灵丘”，它也是一个县。你辞掉灵丘的县长，然后请调到这个齐王的宫里面做士师。“士师”就是管一国的典狱的人，叫做士师。说你从外面的官辞掉，然后到京城来做士师。“似也”看起来是对的。

为其可以言也，我知道你的心意，应该是比较接近齐王，可以就近来诤谏，来对齐王行劝谏，应该怎么做、怎么做。看起来你是对的，这份存心，我也很感佩。

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可是你调回来已经也好几个月了，是怎样？是找不到机会可以诤谏吗，不然我怎么没看到什么改善呢？各位，孟子为什么这样说？这还是延续上一段的精神，那个精神就是替人牧羊的，你不能等着牛羊死啊，你得去诤谏。诤谏如果也不行，他也不用，那牛羊我也管不好，那我得走人。那你们今天是当灵丘的县长也好，当士师也好，反正你都是要帮人家牧羊。那好，当士师比较接近齐王，可以直接行诤谏，那就必须有功效。如果没有功效，那你就得学古人，诤谏三次，不用怎么样？你就要走人，你不要去耽误众生，也不要去耽误别的贤人可以进来，对不对？古人就是这样的。他看蚳鼃也是个正人君子，看前面孔距心也是个正人君子，所以他敢这样说。各位，如果孟子碰到一个小人，敢不敢这样说？不能这样说的，因为小人你说了也没用，然后你人头会落地。君子总是敬爱君子的，所以他敢这样直言。

蚳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蚳鼃就当了士师了，跟齐王很近了，每天都得开会早朝了，然后就有机会跟齐王诤谏。“而不用”，然后齐王一直也都没有采纳。“致”就是放下。就放下他的爵禄，然后挥挥衣袖辞官而去了，这就是古礼。三谏不用，致仕而去，这个就是古礼，这个蚳鼃很有骨气。

齐人曰：所以为蚳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齐国人都知道蚳鼃致仕而去，放着官位就走了，辞了爵禄就走了，是因为孟子问了蚳鼃这一段话，所以蚳鼃走了。蚳鼃是个好官，这个好官因孟子这样说，又走了，古人都是这样的。所以齐国人就很纳闷，你为蚳鼃打算而说了那番话，三谏不用，然后致仕而去，这个是很好的，因为这个很合古礼，古圣先贤都是这样的，所以“则善矣”，是对的。“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那么你是怎么样看待自己的作为呢？哎呀，我们齐国人还真是看不懂呢！这是挖苦的话，挖苦什么？挖苦说蚳鼃三谏而不去，这么有气节就走了，三谏不用去了，他很有骨气，你这个孟子已经诤谏好几次了，他也不用，然后你也不去呀？哎，你把我们齐国的这么好的蚳鼃给逼走了，你却还在这，我真是不知道你是在做什么，这是在挖苦孟子。

公都子以告。公都子是孟子的弟子，他就把这个齐国的民间在传说，这段话告诉了孟子。

曰：吾闻之也，孟子说，我听说古圣先贤这样说的。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这很重要哦，你有官守，你是有职守的，你是帮人家牧羊的。“不得其职”，你没有办法把牛羊管好，没有办法把牛羊养好，把百姓饿死在四处。“则去”，那你就应该离开。是上面的齐王不让你好好执政，不给你后勤资源，所以让你做得不好，你也应该去；是你自己没做好，你也应该去。为什么？应该这丢死人呐，对不对？你在那个位子上，你要干好那个事，你没把这个事情做好，古圣先贤说丢脸呐，我要离开，我要回去闭门思过。

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应该居在劝谏行列的官，有这个官守的人，没有办法行他劝谏的职权，劝谏了他也不听，叫做“不得其言”；或者这个自己不敢劝谏，叫做“不得其言”。“则去”，那你应该致仕而去，你应该要辞官，辞了爵禄，丢脸啦，我们离开这个岗位，让更有才干的人，让他们上来。

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孟子说，我也不是他的臣，我没有官守，他没有派给我要管什么职务，都没有。因为他在齐国当短暂的宾客的味道而已，也不是真的称他为师，是宾客的味道，当他是一个贤人来敬重他而已，并没有说我要听你什么，也没有说我把什么实权给你，都没有。“我无言责也”，他也没有居在一个劝谏的位子上，也没。“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我要进还是要退，我跟你们任何一个百姓都一样，我只是普通百姓的一个姿态。“绰绰”就是很宽裕的样子。我要进还是要退，任我选择，因为为什么？很简单的道理，我在齐国没有走，我不耽误任何百姓的生计，对吧？我在齐国没有走，我不耽误任何贤人可以进来，为国服务的机会，都没有。我既不耽误百姓，也不耽误军国大事，我也不挡贤人的路，请问，我要去哪里呀？我跟你都一样，你也没挡别人的路，所以你在齐国不用去，你要叫我去哪里呀？但是，我虽然是一个平民百姓，我一有机会，我还是要劝谏这些县长，我要劝谏齐王，我要举很多例子给他们听，我要从旁边旁敲侧击，然后希望他能够警醒，我都有在做啊。那希望每一个做官的人，都像蚳鼃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相信齐王应该早就警醒了，就是因为很多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只有极少数的君子会走人而已，所以齐王认为他还是对的。今天如果那些有才干的人，站在官位上的人，只要说看到国家动荡不安，百姓肚皮都吃不饱，他就会羞耻，他就会走人，齐王敢不反省吗？不会啊。所以他在旁边敲敲边鼓，你们说我要走，我倒觉得很好笑，该走的人是谁啊？是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我啊，我“绰绰然有余裕哉”。

各位，这番话孟子不是在辩解，他是在示范古圣先贤的路就是这样，他也是正在示范，一个毫无责守的人，毫无言责的人，连他这样，都还愿意时时去发挥，他应该有的劝谏的功效。那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够起而效法，没有必要跟齐国的人怎么解释。但是弟子既然问了，弟子跟在孟子的身旁，就是希望学圣贤之道，那么孟子就把这个圣贤的道理讲给他的弟子来听。

下一段。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孟子在齐国当客卿，这个“卿”不是真正的臣，是客卿，把他当宾客一样。因为要出使到哪里去，临时给他了一个“出吊”，代表我国去哪里，等于是齐王的特使，而不是真正的官守的人。孟子当齐王的特使，到这个小国滕国去吊问，滕国国君的丧礼。

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这个“盖”念gě，“盖”是齐国的一个县邑。齐王又另外叫了盖大夫，叫做王驩的人，做他的副手，谁的副手呢？孟子的副手。也就是说代表齐王的是孟子，再帮他派一个副手帮他办事叫做王驩。可是这个王驩是齐王的谗臣，是齐国众所周知的谄媚之臣，是一个小人之类就对了。这个倒是一个很令人难过的现象，怎么样难过呢？孟子是个君子，你偏派个小人跟在我旁边，有没有？如坐针毡。

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王驩跟孟子每天早上晚上都在见面，因为要去的那条路很远。“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然后去滕国的路，跟从滕国再回来齐国的路，那很久的时间，孟子都不曾与王驩来谈到这次去到滕国吊问腾君的丧事，我们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注意一些什么事情，正事连提都没提过。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公孙丑问孟子说，怪哉，王驩他算齐国的一个县的县宰，他这个官位也不算小。“齐滕之路，不为近矣”，从齐国到滕国，也不是很近的道路，往来要很久了，十天半个月的。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去的路上都没跟他谈，现在已经回来了，连检讨也都没。何也？你是代表，他是副手，代表跟副手中间对这个事情，对齐王所派任的事情都没有任何商量，这个可怪了，这个不是我所认识的孟子的行事风格啊，所以公孙丑就来问问。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孟子怎么说呢？“既”就是已经的意思。他说这个王驩，既然已经什么事情，他都已经办妥了，问也不来问我一下，“予何言哉？”我还说什么呢？这个意思就是说这个事情该怎么做怎么做。各位，今天出使，谁是代表齐王？是孟子，各位你要搞清楚，分位是这样哦。王驩为什么敢说真正的使者都没说话，他什么事情，大大小小事他都已经打理好了，叫下面的人怎么样怎么样，根本就没有机会给孟子说话，为什么？因为他是齐王旁边的谄媚之臣，他算是得齐王的心，但是一个谄媚的小人，就仗着齐王的权势跟齐王比较近，你只是一个客卿，偶尔来齐国的，对不对？然后什么事都他决定了算，没有一件事是问孟子的。所以既然是这样，孟子是读古圣贤书的人，这个主角都没有说话，反而是那个副手，也不把主角看在眼里，什么事情都他决定，决定好了，也不跟我说，那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是这个现象，而且孟子深知这是一个小人，君子本来不喜欢跟小人太亲昵，能够不说话就不说话，我不得罪你就好了。所以“予何言哉？”

如果王驩不是一个小人，孟子应该不会这样，为什么？如果王驩是个正人君子，孟子肯定跟他上一课，他会说古礼说怎样怎样，古人会怎么做，你相不相信呐？他会见证一下、教训一下这个正人君子一番。但是这是一个小人，他跟孔距心不一样，他跟蚳鼃不一样，彻底的小人，你一得罪他，你就没完没了了，你不晓得能不能回得去。所以他就尽量不说话，反正你都办好了，这样我也乐得省事，反正不出大事就好了。这个就是一个圣人君子他的处事，叫做危行言逊，危言行逊，就是讲话可以很直，可是做事情的时候很委婉，不得罪那些小人。

各位，你要记得这个事，君子可以直接得罪，我所谓得罪不是你可以欺负他，是说可以直接正直地说话，指出他的错误。正人君子听到自己的错误，如果像子路，闻过则喜啊，他听到他的过错，他还会跟你道谢，对不对？像大禹闻善言则拜，听到好的话、对他有帮助的话，他就拜你，所以君子可以得罪，可以直接指出他，像孟子在指正孔距心，有没有？指正蚳鼃，是一样的道理。但对小人不行，你的行为全部都要收敛下来，说的话要少，所以他不责备王驩，说的话要少，不能得罪他，所以不跟他说话。这个就在说小人不能得罪，但是君子严守他的壁垒分明，但是不得罪他。

我们看这一段，我们就要去想一个正人君子在行事的时候，首重他的分位、本分，凡事就有主从之分。比如说有总经理、有副总经理，那副总经理跟着总经理出去，总经理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总经理做错了什么，你也可以大大方方直接谏言，都可以。但是你要怎么做？你报告总经理，总经理告诉你怎么做。总经理不够聪明，他不需要很聪明，他只需要有德性就可以。聪明的是你这个副手，你副手已经看到怎么做、怎么做最好，你把办法想好了，然后告诉总经理，然后总经理跟你副总经理说：“嗯，好吧，你很聪明，那我们就这样做吧。”然后你出去，你不能说：“都是我设法的。”不行的，你要说：“这个总经理非常英明。”实际上他也够英明，他不英明，他怎么接受你的谏言呢，是不是这样啊？把功劳都归给主权的人，事实上没有这个主权的人，你办不了事，你一越过了这个主权，自己去干，这个叫做小人，这不是古圣先贤所提倡的。所以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可越权犯分。但这不表示你什么都得听，而是说你什么都可以诤谏，按照本分去诤谏，你诤谏了一遍、两遍、三遍，如果你决定说：“他不听，我要保留我的气节跟我的诤谏”，那我可以走人。如果你不走人，那千万别再批判，那就表示说你需要这份薪水。那你需要这份薪水，在这里又没帮助，然后养了这个老鼠，还会在里面咬布袋，那这个都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可是小人每每都会仗着他的权势，犯了这一条的戒律，这个是不当的，像王驩这样就是很不当的。孟子算是一个有德的长者，碰到这样不当的副手，不说话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