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怎样分辨君子和小人？

齐国的仲子是当时有名的廉洁之士，为何被孟子痛批为小人？来欣赏圣贤对隐微细节的精辟辩驳，无论是生活中矛盾重重的似是而非，还是因小失大的迷惘混乱，跟随经典一一辨清。

滕文公下·第十章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下一段：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匡章，齐国人，孟子的学生。他问孟子，说这个陈仲子岂不是一个真正的廉士吗？什么叫廉士，不苟取，见得思义，不是他的，他就一分一毫、一根针都不会跟你拿，就是一个很清廉的人呐。陈仲子怎么样呢？我介绍一下，陈仲子是战国时的齐国人，字子终。他有一个哥哥叫做戴，是齐国的卿大夫，他的俸禄有一万钟，仲子认为他的哥哥没有匡正他的君，其实他们世代以来，都是当卿大夫的。他认为既然是没有匡正他的国君，他得到的俸禄是不义的，所以国家配给他哥哥的房子他也不住，然后自己带着妻子跑到于陵这个地方。因为自己也没有什么能耐可以赚钱，还是耕种，所以断粮了，断粮饿得快死了。楚王听到他的贤明，想要重金聘他为相，然后要聘他的时候他又逃了，逃到别的地方。因为这样离开他哥哥的地方宁可饿死，楚王要聘他，他也不要，宁可饿死，所以人人都流传说他非常的清廉。所以匡章才会这样说，我们这个陈仲子岂不是非常廉洁吗？

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他说他怎么样清廉呢？他离开哥哥的豪宅到于陵这个地方，饿了三天没东西吃，饿到头昏眼花，耳朵也听不见了，眼睛也看不见了，等于是饿到极点了，只差没死而已。结果在这个井的旁边有一颗李子，螬就是小虫，被“食实者过半”，被小虫已经啃掉差不多一半了。“匍匐往，将食之”，那他不晓得哪里有食物啊，只是因为他已经快饿死了，就在地上爬呀爬，诶！刚好摸到了这一颗果实啊，“将食之”，把它吃下去了，“三咽”，咬了三口。“然后耳有闻，目有见”，而后解了他的饥饿，耳朵又可以听见声音，眼睛又可以看到东西了。这一段是说明匡章在说陈仲子真是廉洁，为什么廉洁？因为他一丝不苟，他不愿意取人家一点点的东西，明明唾手可得他都不要，宁可饿死算了，是不是非常的廉洁，这个意思。各位你听到这样，如果今天我们身旁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你会热泪盈眶说要拜他为师，你信不信啊，因为太感人了！

我们看孟子怎么说，读《孟子》很重要，他教我们怎么样辨别大小，辨别是非。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他说啊，在这个齐国里面，“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我是会认为仲子是非常出类拔萃，非常出众的君子。“巨擘”就是大拇指。“虽然，仲子恶能廉？“虽然是这样，他当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好人，我当然知道，至于你说他廉洁嘛，”仲子恶能廉？“说仲子哪算廉洁，为什么不算廉洁？他不是古圣先王所称赞的那种廉洁，仲子以为要离群索居，凡事无求于他人，或是凡事都要跟所有的恶人完全无关，才是廉洁，那么他就把这个仁义、伦常放在无用之地了。这个仲子是因小失大，孟子认为这不是真正的廉洁。

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说如果要推演这个仲子凡事无求于人、凡事要跟恶人断绝任何关系的这种操守的话，他只有当蚯蚓才有办法达到，他如果不当蚯蚓的话呢，他会有很多矛盾，他达不到的。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为什么我要说当蚯蚓？因为蚯蚓它上面吃土壤、下面喝黄泉，地里面的水叫黄泉。照仲子的标准要离群索居、无求于事，完全和人断绝关系，只有当蚯蚓才是他所谓廉洁的极致，要算仲子的话，以他的标准仲子本身就不是廉洁。

为什么？当然孟子要讲原因呐。孟子就问，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他说那我请问你，仲子现在住在于陵这个地方，于陵他的房子是古圣人伯夷所盖的呢，好人的意思，“抑亦盗跖“，盗跖是谁呢？柳下惠的弟弟。柳下惠很贤明，他的弟弟竟然是江洋大盗，他麾下的徒子徒孙有十万人，十万个江洋大盗，自古以来最大的江洋大盗就是他了！这个盗跖才厉害。仲子想要跟所有的恶人断绝任何关系，我问你他所住的房子到底是贤人伯夷盖的，还是最坏最坏的盗跖所盖的？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他吃的米粮、他吃的菜，到底是贤人所种的还是坏蛋所种的？”是未可知也“，根本也不可知呀，不可知所以你就吃了，你也没有讲究你就吃了，对不对。

曰：是何伤哉？你觉得孟子这个话很刁钻，我慢慢讲你就懂了。匡章就说，啊，这有关系吗？就算是恶人所盖的，就算是恶人所种的，有关系吗？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说仲子他自己亲自织鞋去卖来换吃的，他的妻子去绩麻去煮麻来换的。“辟”就是抽丝做麻。“纑”就是把麻拿来煮，煮到变洁白就叫做纑。说住的房子是谁盖的有什么关系，他吃的米粮是谁种的，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去种的有什么关系，没关系呀。因为他个人自己辛苦地织鞋去卖，他的老婆辛苦地做麻去卖的呀，所以这有关吗？他搞不清楚孟子你为什么挑剔呢。孟子当然要说明啦，曰：仲子，齐之世家也；这个陈仲子，他的家族历代都在齐国当卿大夫，当然他哥哥也是世袭下来当卿大夫的，他也不是买官的，什么都不是，反正世代以来就是这样。兄戴，盖禄万钟，他的哥哥叫做戴，齐国的大夫。”盖禄万钟“，盖念做个ge，他的食邑是在盖这个地方，相当于现在山东省的沂水县左右了。他的俸禄有多少，一万钟。钟是一个量器的名字，六斛四斗为一钟，那万钟就是每一年的收成是很大的数量。

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仲子为什么认为他哥哥拿齐国的俸禄是不义的俸禄，他哥其实也不偷不抢，为什么是不义的俸禄呢？因为他认为他哥哥所事非君，所行非道，他居于富贵之地不能匡正他的国君，所以是不义。所以他不屑吃他哥哥的俸禄，他哥哥从齐国拿来的俸禄他认为不义，每一粒米都不义。”而不食也“，所以他不吃他的东西。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他哥哥，国家配了房子给他，他认为他哥哥没有尽上匡君的责任是不义的，所以他不住，不住所以最后怎么样，搬到了于陵。辟兄离母，处于于陵。那个“于”念wu，所以他最后离开他的哥哥，他认为他哥哥是不义的哥哥，不认你这个哥哥，离开了他的母亲。为了什么？为了他的清廉，不顾哥哥的生气，不顾母亲的伤心，执意要搬到于陵这个地方。带着妻子就去了，带着妻子去，他又不能养他的妻子，没那个能力，饿了三天差点没饿死，最后还是动了已经虫咬过一半的李子救了他，对不对。这个叫做因他孤僻、执着的一种小节而失去了父母的大伦，连母亲都不要，也失去了去匡正国君的大义。他说他哥哥没有匡正国君，各位他自己有没有匡正国君，也没啊！没有尽上一点能力，都没有啦。就心中一点耿介，自以为耿介正直的一种小气节，因小而失大，把君臣之伦给放弃了，把父母之伦给放弃了，为了什么？为了满足他内心一点点认为廉洁的事情。

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有一天，他就回去哥哥家看望母亲。各位他为什么要探望母亲？因为母亲是生我的呀。你为什么要回去那个家，不是不义的家吗？那你既然说他不义都搬出去，那你回来干吗，如果我们要刁难他，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回去了，因为他孝顺他回去看望他母亲，刚好有人送他哥哥一只鹅。己频顣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然后他就频频地皱眉头，顣就是皱着眉头的样子，非常不高兴的样子。他说要那个吖吖叫的东西做什么，鶂鶂就是吖吖叫的，就是鹅的叫声。做什么呢？他自命清高到连一只鹅都得罪他了，凡是送给他哥哥东西的人都不是好人，凡是他哥哥收的东西，没有一个好东西就对啦。你看看这一点的兄弟之伦、兄弟的情份也因为他这一点的执着耿介已经破坏殆尽了，连别人送来的一只鹅也没得罪他，他都还可以批评。

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改天他又回去看望他母亲了，他的母亲杀了一只鹅给他吃了，他不知道那一只鹅就是他当天骂的那一只，他说要这东西做什么的那只。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他哥哥对他也很感冒，总是一找到机会也要挑衅他一下，刚好他在吃鹅肉，他哥哥从外面回来，说：诶，就是那一只吖吖叫的没有用的东西，不义之财的那个东西的肉呀，你也吃吗？出而哇之，他一听到说原来是不义之财的那一只，他就到门口外哇一哇把它吐出来了，哇就是呕吐。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你说那一只是来路不明的鹅，母亲煮给你吃，是他妈妈哦，他妈妈亲手煮给他吃，要是古代的孝子，妈妈煮什么怎么敢吐掉呢，对不对！他为了心里的一点耿介，一种莫名其妙的怀疑，妈妈煮给他吃他吐出来，他也不怕伤妈妈的心，也不怕哥哥生气，反正你们的气愤我都不管了，反正我是一个正直的人。“以妻则食之”，为什么说以妻则食之？他的老婆如果到市场去买一只鸡，你有没有叫你老婆问那商人说这一只鸡来路明不明，谁养的呀？是伯夷养的还是盗跖养的呀，你有这样问吗？你也没这样问。回去煮给你吃你还不是照吃，对吧。结果你妈妈煮一只给你吃，你要问得这么清楚吗？你要问说你哥哥的那一只怎么来的吗？是谁送的吗，是正人君子还是小人送的吗，你有必要这么刁难吗？

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说来路不明的房子，他认为他哥哥的房子来路不明，不正当不光明，“则弗居”，所以我不住，他跑到于陵去。“以于陵则居之”，那么我请问你，你到于陵那边住的房子，那个房子当时是伯夷盖的还是盗跖盖的，是好人盖的还是坏人盖的，你有问明来路才去住吗？那你买一件衣服，你有没有问这个衣服是好人织的还是坏人织的，好人织的才买吗，有没有呢？坦白讲，没有。你都没有讲究，那我请问你，你哥哥也不是真的去抢，也不是真的去盗，他只是你现在觉得齐国很乱，齐君没有很正，而你的哥哥没有真正尽他的职守去匡君。你怀疑他的房子，怀疑他的那一只鹅，什么都怀疑，甚至连母亲的伤心都不顾，连兄弟之伦也不顾，你执意要带着妻小往外，去住在外面，可是你对别的东西来源并没有怎么挑剔呀。总而言之，你挑剔的是谁呀？是家人，你对外人都不挑剔，你挑剔的就是家人，算什么廉洁的东西！

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这种矛盾的是非观，根本无法用于生活的是非观，还能够算是圆满他廉洁操守的这一类吗，不是很矛盾吗？各位，听孟子说一说你觉不觉得很矛盾。那种廉洁，你们不明就里，你们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我们齐国有这样廉洁的人，要我来看是笑死人的，看到芝麻却没有看到一个太阳，知道吗！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像仲子这样的人的是非观、价值观，只有当蚯蚓才能够圆满他的操守，为什么？当蚯蚓不必住房子、不必买米粮、不必买衣服、不必管它是好人做的还是坏人做的，因为地球自然就生的，我只吃土跟喝水嘛，谁管得了我，对吧。完全和人伦断绝关系，才有机会圆满他的操守。

孟子这段话是亦有所指，是说小人的学说总是这么矛盾，小人的自以为是总是那么矛盾而不自知。抓着一丁点的气节，就以为他冠盖群伦，他是全世界最廉洁的，就连匡章这样的——孟子的学生，求学问的人，也还看不出这么一个大小的事情呐。得其大者为大人，得其小者为小人，很多事情都是好的，但是因为小的好而失去大的好呢，我们就说这是小人。陈仲子是君子还是小人？这样看就知道啦，父母不要了，哥哥不要哟，别人的不挑剔，自己的挑剔哟，君臣之义也不要了，五伦统统都不要了，只要一个什么，只要他认为的小小的廉洁，还不怎么廉洁，连妻子都养不起，还要去抢一只虫的食物，这算哪门子的廉洁呢？

为什么要说这段，因为我们现在世上的人就是这样，看到小小的好，忘了他大大的错。然后为了他小小的好痛哭流涕去护守他，去替他辩论，去替他如何如何，然后那个大大的错呢？都可以把他掩饰得很好，我可以为他找很多的理由，这叫做大小不分。大小不分是非就不明啊，那你怎么样去做学问？所以现在的社会一提到哪一个宗教团体怎么样做多少善事，然后我们就会忽略他的一些其它的事情。像现在不是有一个团体说他一切为公，他从不收人家的钱，他连存折都没有。这个有什么好提的呀，你存折没有是你家里也没存折吗？是国家都不能有银行吗？是这一些都是错的吗？你没有存折你可以推行于天下吗？可以让所有单位都没有存折吗？有办法吗？没有办法！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做是乱天下，那我请问你，你存个什么操守呢，你想强调什么呢？这些东西都是大家会迎合着某一种莫名的感动，实际上你忘了，乱天下的种子就是在这里面发生的。

好，以上就是《滕文公下》，我们从这段文章里面吸收到几个非常隐微，但是非常精辟的辩驳，这个辩论里面我们会看到圣贤的心思，而不是一种小人的诡诈，因为他把大小看得非常清楚。世上的事总是有得有失，得到大失去小，我们就说可以干，这个是君子；得到小失去大，我们就说不能干，这个是小人。所以我们看世上的任何派别也好、任何学问也好、任何的课程也好，就往这个方向看。如果失去自性本真，即使有一丝一毫短暂的收获或光芒，一个君子都是不屑要的。

好，我们今天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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