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春节特刊）：异乡游子的春节 |崔涂《除夜有怀》VS李易《喝火令·元夜》

第五集（春节特刊）：异乡游子的春节 |崔涂《除夜有怀》VS李易《喝火令·元夜》

游子思乡是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我给大家带来这一期春节特别版节目，崔涂的《除夜有怀》和我本人的《喝火令·元夜》，让我们一起来看一看古代的游子和当代的游子，在春节来临之际，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回到家里跟亲人团聚，在倍感孤独之际，凄清冷落之处，心神空乏之时，写下的发自肺腑的诗词作品。我们先来看这首唐末诗人崔涂的《除夜有怀》：

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渐与骨肉远，转于童仆亲。

哪堪正漂泊，明日岁华新。

先来看首联：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三巴，指的是巴郡、巴东和巴西的合称，也就是今天重庆一带。年关将近，我依然孤单的滞留、漂泊在这离家万里之遥的川东地区的山路上。这一联一上来就为整首诗奠定了一种悲凉的基调。请注意这一联的对仗，三对万，数字对数字，三巴对万里，三巴路对万里身；迢递对羁危：迢递，形容遥远的样子；羁危，形容人处于孤单而又存在诸多不确定的潜在危险之中的状态。

再来看颔联：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在残雪的映衬下，我周遭群山万壑的线条显得是那么的峥嵘，甚至有些狰狞，而荒凉冷清的旅店里，只有一枝蜡烛燃起的豆大的火光陪伴着、温暖着我这个飘零异乡的游子。这一联的画面感极强，也是历代名家推崇备至的游子思乡的名句。山对烛，乱山对孤烛；残雪对异乡，残雪夜对异乡人。这一联承接上一联所起的悲凉之意，进一步把这种情绪渲染到深处，两联读下来，怎一个“悲”字了得！

接着看颈联：渐与骨肉远，转于童仆亲。长期孤单的漂泊使得我和至亲家人的关系日渐疏离，而内心割舍不下的对家的思念和对亲情的渴望，却只能转移到身边的书童和仆人。骨肉对童仆，一个远一个亲，渐与对转于，这是个表达承接关系的流水对。

最后一联：哪堪正漂泊，明日岁华新。律诗的尾联通常要结在情感的最高点处。我这游子羁旅天涯的生活是如此的孤单、艰辛而悲苦，可是面对这样的境况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明天就是新年了，我只有期待新的一年能有一些新的变化，尽管这些变化不一定都是好的，只求多少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些许的慰藉罢了。

崔涂是唐末著名诗人，晚唐政局混乱，内有宦官专权藩镇坐大，外有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崔涂长于乱世，身世凄苦，一辈子颠沛流离，所以他的诗大多意蕴甚悲。而他的这首《除夜有怀》也成为了游子思乡的经典代表之作。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一看当代游子的一首思乡之作，这是我前几年旅居伦敦的时候，在春节当天填的一首《喝火令》词牌，先念一遍：

《喝火令·元夜》

元夜黄藤酒，春醪白玉杯。玉箫金琯莫相催。梦滞本钟音涩，后海柳棉飞。
西陆升残月，东山落早梅。浮生逆旅又几回？饮我东篱，饮我南山陲，饮我一江春水。暗问胡不归？

这是本栏目第一次出现宋词，关于唐诗和宋词的关系，晚清陈廷焯《白雨斋诗话》有一段话讲得特别好：诗词一理，然不工词者可以工诗，不工诗者断不能工词也。他还说：为词之始，必由诗以入门。意思是诗是词的基础，先要学会了作诗所必须用到的押韵、平仄、对仗等基本技能，填词的时候方能举一反三、举重若轻。清代学者查礼在《铜鼓书堂词话》中也说：情有文不能达诗不能道者，而独于长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说的是人类的某些情感，有文章和诗歌都不能充分触达的部分，只有用词这种文体方可做到精确的形容和描述。近代清华四大导师之一的王国维也曾经在《人间词话》里总结道：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意思是人世间的事与情，几乎没有诗完全不能触碰的领域,这就是诗之境阔；但词却擅长于在某一个点上实行单点纵深突破，把人的情感表达到极致，这就叫词之言长，宋词对于感情，尤其是对爱情的种种微妙情形的描述，那种动人心魄的极致美感，凡是读过宋词的人，想必都不会陌生。

词牌按照字数一般分为三类，五十八字以内的称为小令，各位诗友比较熟悉的有如梦令、长相思、相见欢、清平乐等等。五十九字到九十字的称为中调，例如有蝶恋花、临江仙、苏幕遮、江城子等等。九十一字以外的称为长调，例如有满江红、水调歌头、念奴娇、雨霖铃、沁园春等等。

今天我给大家带来的《喝火令》，是一个上下两阙六十五字的中调词牌，这是一个神奇的词牌，也是总共一千六百多个词牌里面最难填写的，没有之一。首先从视觉上各位诗友就可以看到，上下两阙并不完全一致，而且字数相差较大，下阙的后半段有三句是呈强烈递进关系的三连句，我把它称作登云三连句。这三句话的起首二字完全一样，而且要求前两句的第三个字和第三句的后四个字连起来要自成一句独立而且完整的句子，如果用这六个字组成的诗句来对登云三连句进行替代之后，整首词上下两阙将会恢复成完全一致的句式结构，所以就这个意义来说，《喝火令》这个词牌自带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是有着强烈递进关系的登云三连句，使情感可以在这首词的最后被一推再推直上高潮，另一个是潜藏在背后的上下两阙完全一致的工整词牌格式，但这两种格式的情感基调是一致而且互为补充的，这也是填这首词时最难把握的部分。

现在我们来看一看这首词，先来看上阙。

元夜黄藤酒，春醪白玉杯。填词的时候，相邻两个句子只要字数相等，一般都会要求对仗，所以这首词一上来就是一联工整的对仗句。黄对白，颜色对颜色，黄藤酒对白玉杯；元夜对春醪，都是偏正结构的名词词组。这里的醪字其实并不生僻，大家想必都吃过酒酿圆子，酒酿在南方被称为醪糟，这里的醪就是指度数不高的酒。黄藤酒取自于南宋陆游《钗头凤》的典故：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这首词的情感基调，是夹杂着求而不得、失而复念、想得得不到、想追追不回的一种矛盾、伤感的情绪。我在这里用到这个典故，也将陆游这种感伤而且矛盾的情绪引入进来，奠定了整首词想要表述的对伦敦和家乡之间孰取孰留的矛盾情感基调。至于这一联的意思则比较明确：在春节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和一群华人朋友们在伦敦喝着小酒，共度佳节。

下一句“玉箫金琯莫相催”， 琯是一种长得像笛子一样的六孔吹奏乐器，“玉箫金琯”指的是席间有当地华人团体组织的民乐表演，因为此时的自己身处在远离故土一万公里以外的英国，强烈的思乡情绪使我一直在暗暗思索着回国发展的可能性，但由于受到诸多客观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加之英国的生活条件在很多方面确实也是优于国内，令人不忍舍却，所以我一直无法下定决心，一直在左右摇摆，犹豫中听到故土的雅乐，心中更增彷徨，所以我说“玉箫金琯莫相催”。

在这样的情绪中，我们来到了上阙的结句：梦滞本钟音涩，后海柳棉飞。这里提到了伦敦和故国的两处文化地标，前一句提到了伦敦的大本钟，而后一句则提到了北京的后海。这种在地理上瞬间穿越的修辞手法会造成一种强烈的对比：今天是春天到来的第一天，我人虽然还身处在伦敦料峭的寒意之中，而心却早已飞到北京去感受京城后海那柳絮飘飞所带来的融融春意了。然而从故乡的美梦中重新跌落回到身在英国的现实之后，在这无法决断的两难之际，不远处西敏寺的大本钟不失时机的响起，而这钟声似乎也被我这种忧伤的情绪所感染，在伦敦的严寒中显得是那么的既冷且涩，仿佛也在催促着我尽快作出是走还是留的决定。

再来看下阙。西陆升残月，东山落早梅。和上阙一样，这两句起句同样要求对仗。西对东，方向对方向，西陆对东山；升对落，是一组反义词；月对梅，都是颇有诗意的景物；残对早，也是一对反义词，残月对早梅。英国地处旧大陆的西端，我在这里把它称为西陆，而东山则是用到了衣冠南渡的东晋大名士、淝水之战的主要功臣、名相谢安先是隐居东山，然后东山再起的典故，隐含着我也希望像谢安一样，衣冠南渡回到国内实现理想和抱负的期望。春节当天的月相自是一弯天勾，而我用残月二字来形容却隐含着大英帝国江河日下、早已不复当年之势的寓意；这一边，故国东山的早梅已落，而漂泊在外的我却迟迟未曾归来，所以我在这里感叹“西陆升残月，东山落早梅”。

接着往下，浮生逆旅又几回？彼时的我已然微醺，在或去或留的无奈心绪之中，我不禁想起李太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开篇就高声吟到：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旅居英伦数年，貌似人生得意，却自知这种安逸的生活无异于浮生虚度，所以趁着酒兴慨然一叹：浮生逆旅又几回？

接下来就是《喝火令》词牌中最著名的登云三连句了，诗人的功力往往在这里体现。我们来看一看北宋黄庭坚在风月场所偶遇旧欢时的佳句：晓也星稀，晓也月西沉，晓也雁行低度。生动描述了与欢场旧人相会时欲拒不能、“此时此夜难为情”的场景，词人以景写情，顺着这样的情绪层层递进，最后以一句“不会寄芳音”来给这段露水情缘画上了句点。这个三连句拆开之后的另一个版本是“星月雁行低度”，其本身也是一句相当优美、相当有画面感的诗句。再来看我的登云三连句：饮我东篱，饮我南山陲，饮我一江春水。面对上一句的“浮生逆旅又几回”的灵魂拷问，我无法给出我的答案，只能一杯一杯接一杯，希望通过沉迷醉乡来暂时逃避这个恼人的人生抉择。陶渊明的《饮酒》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国人谁不向往这种归隐之后的田园生活？所以我在醉后的梦中幻想能够饮我东篱，饮我南山陲。南唐后主李煜也曾在《虞美人》中留下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刻的我也有离愁盈胸、万分纠结，所以我接着前两句的“饮我东篱，饮我南山陲”继续增强道：饮我一江春水。这个三连句拆开了之后的另一个版本是“东南一江春水”，中国所处的地理位置相对于伦敦而言是东南方向，而今天是春节，故国那滔滔东去的一江春水啊，我何时才能重新回到你广阔而温柔的怀抱？

最后来看结句。陶渊明在《归去来辞》中一上来就问自己：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家的园子野草都长得老高了，我这个官还要不要当呢？我为什么不辞掉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官差，回家去过诗酒相伴、恬淡平凡的田园生活呢？在整首词从开始一直铺垫到现在的这种矛盾而凄迷的情绪中，我在最后的结句就着陶渊明《归去来辞》中这著名的一问，也将这个问题抛给了自己：暗问胡不归？为整首词留下了一个含蓄而蕴藉的开放式结尾。写下这首词的半年之后，我就从伦敦返回到了国内，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让自己困扰已久的问题。

再念一遍：

元夜黄藤酒，春醪白玉杯。玉箫金琯莫相催。梦滞本钟音涩，后海柳棉飞。

西陆升残月，东山落早梅。浮生逆旅又几回？饮我东篱，饮我南山陲，饮我一江春水。暗问胡不归？

新春将至，我于录制本期节目的间隙写下了下面这首七绝《新春遥敬四海友人》，祝各位诗友新年大吉大利，诸事顺遂，所愿皆成。

檀音古调入商宫

笑掷云山水墨中

如此新年如此夜

清觞共饮一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