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无字第一部第五章第十四部分

2022-09-14 23:47:3016:31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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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第二集团军包天剑旅,正是在没有左右翼协同、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受命向古北口挺进。

  二营中尉顾秋水,在包天剑指挥下参加了古北口毫无胜利希望的一战。

  败兵如决堤之水四处漫流,团长和顾秋水以及团里的一个营长,不得不左拦右截。顾秋水举着枪横在大路上喊道:“给我往前冲,往前冲。不许退,不许退,谁再退我就打死谁!”日机的飞行高度很低,简直就在机枪的射程之内。顾秋水恨恨地甩着手里的枪,痛惜它不是一挺机枪,让他坐失战机。继而左顾右盼,好像庄稼地里即刻能长出一挺机枪。

  日机嚣张地擦着人们头顶来回飞旋,不要说瞄准,就是闭着眼睛瞎打也能命中。

  炸弹落下的瞬间,四野突然变得无声无息,只见肢体和军装的碎片在弹雨中飞扬,如无声电影中的画面。

  怎能妄议新兵在战场上的价值远不如他们带来的麻烦?即便骁勇善战、久经沙场的军队、老兵,一旦沦为败兵,即刻就迷失往日的冷静和经验。

  败兵们在暴雨般密集、猛烈的轰炸扫射下,没头没脑,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地逃窜。越是害怕越是挤成一团,忘记了疏散隐蔽的要点,像特地为一颗颗炸弹摆设的木偶玩具,一个炸弹下来,死伤就是一堆。从古至今,仗,其实就是这么打的,以后还可能如此杂乱无章、如此偶然地打下去。

  不管军事家们写了多少兵法,不管发明了多少新式武器,自有人类以来,战争就是这么一个古老的公式,在进攻与反攻之间,跑来跑去。

  顾秋水又能高明到哪里去?他只好指挥士兵,滚入路旁的壕沟隐蔽。

  这时,包天剑旅长也退到山坡底下,和那些败兵一样,直愣愣站在公路上,不知何去何从。包天剑旅长会杀人、放枪,但是不会打仗,而且也不妨碍他日后当个不会打仗的师长。

  顾秋水不愧学过炮兵,能准确辨知炸弹飞来的方向。作为一个下级军官,他惟一的选择就是在炸弹过来的时候,扑在包天剑旅长的身上。

  几年军粮吃下来,顾秋水知道脑袋不过是子弹暂时托他保管的一个物件,他终于不怕了死。尤其当死亡只是一个瞬间,挺一挺就可以过去的时候。

  但是他怕苦,因为不躲不闪、硬挺着把苦一点点地吃下去,需要具备一种非凡的品格。

  他扑向包天剑,又搂着包天剑就势一滚,跌落在公路旁的壕沟里。炸弹在紧挨着他们的路面上挖出二个大坑,边缘正好切过他和包天剑隐身的壕沟。

  除了耳朵有一阵失听,他们没有别的损失。

  这是个战场上的老故事,不管过去或是后来,战场上有太多这样的故事。

  虽然是个老故事,包天剑还是感念顾秋水的救命之恩。是厚道主子对忠心仆人的那种感念。

  这一枚没有投中的炸弹,成就了包天剑和顾秋水的一段缘分。

  包天剑旅长从壕沟站起后对顾秋水说:“到石匣,赶紧到石匣去,截住逃兵,收集溃军。”

  顾秋水双脚啪地一并,举手敬了军礼,冒着日军飞机的轰炸扫射冲了出去,速度之快就像包天剑扣了一下扳机,把他从枪膛里射了出去。

  这些动作的一招一式,没有因滚落壕沟而些许走样,顾秋水原本真能做个好军人。

  没有死在炸弹下的顾秋水,很快就享受到这一颗没有命中的炸弹带给他的效益。

  两天之后,中尉顾秋水被调至旅部,在包天剑身边做一名上尉副官。

  可是包天剑只赏了顾秋水一张门票,里面的暗道机关,还须他独闯三关,一一破解。

  包天剑的卫队和随行人员,人人骑有一匹好马。顾秋水离开二营的时候,把他的老马交还了二营营部。到旅部报到后,旅部就给他另配了一匹。

  那真是一匹好马,烈马,曾是热河总督的坐骑,总督退役后一直虚骑以待,奔跑起来身影不见,只觉得一股黑色疾风骤然刮过。

  马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性子,性子不烈的马,可能也就成不了一匹好马。就像《红楼梦》里的晴雯,要是不撕扇子也就不成其为晴雯了。

  顾秋水一骑才知道,那马不但烈、不但好,更不知道谁使的坏,在马蹄上钉了个钉子。一匹烈马,蹄子上再钉个钉子,就和疯马差不多了。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下马威。

  那些在绿林里几经生死才混到这个地步的人,怎么能信服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有人说了:“不就是在地沟里打了个滚儿嘛!”

  不像那些人,顾秋水没有老关系,只不过包天剑对他不错而已。

  在兵营里,长官的赏识并不一定能让人有个立锥之地。就算你当了老大,说不定也有人在后头开黑枪,马蹄上钉个钉子算是客气。

  也不能说人们欺负他,对一个新来乍到的人,这是兵营的洗礼。他宽慰自己,天下哪一处不是营盘?可能还不如兵营的直截了当。

  有人劝他换一匹,新来乍到谁能给他换?也不能找回二营那匹老马,人家跟着已然当了师长的包天剑一走一溜风,他总不能跟在后面紧追。

  要想在师里站住脚,就非驯服这匹马不可!

  可是连骑都很难骑上它,更不要说驾御它。只要看见他一捋缰绳,它一尥蹶子就跑远了,怎么弄也弄不回来。偶尔骑了上去,它也是前蹦后跳,非把顾秋水摔下来压在身子底下才算罢休。

  人们都没守在一旁看那匹马如何整治顾秋水,人人也都没有漏过一个顾秋水驯马的细节。

  他一边绕着那马匹兜圈子,一边酸楚地想:是男人都喜欢拍胸脯说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就是你自己不拍别人也要逼着你拍,可“男子汉大丈夫”那么容易成就?

  一九二八年在山西龙泉打阎锡山,顾秋水当时在炮兵连当排长。

  城墙很高,不好攻,战士们刚爬到一半就被打下来了。所以那一仗从头年十月直打到来年春天,部队在山上的猫耳洞里待了将近半年。那时他刚满二十岁,老兵们本来就看不起他,又日夜在一起混了半年,连最后那点官兵界限也没有了。他们老是问他:“你打过仗吗?”拒流河平叛郭松龄那一仗,他根本没赶上最较劲的时候,只好支支吾吾。

  好在山上有三个排、六门炮,他那两门炮在防界线后的工事里藏着。还有几门直弹道、打坦克用的平射炮和几门山炮。平射炮用不着,山炮有时还打几下。

  他对那两门炮充满了兄弟情谊,如果没有那两门炮,就成就不了后来的顾秋水。

  每次开炮以后,顾秋水都要站在山头上,查看一下打中没有。对面阎锡山的部队看见了,就朝这边打机关枪。他让兵们赶快进猫耳洞隐蔽,自己殿后。子弹在他腿缝里嗖嗖地钻,跟用剃刀紧贴着腮帮刮胡子似的,几乎剃了他的蛋。一个连长就是那样打死的,子弹打在了膀胱上。身上还有九十多块钱,让随从兵拿走了,顾秋水硬是逼着那个随从兵交出来,还给了连长的家属。

  他的腿缝,夹着那些子弹,硬撑着自己不要在士兵面前张皇失措,乱了阵脚。

  就是这样,拿他的命换得了老兵的认可,一步一步走向“男子汉大丈夫”。

  阎锡山一定没想到,他那几颗差点儿剃了顾秋水蛋的枪子儿,竟还有成就“男子汉大丈夫”的贡献。那一天又出去驯马,营房的窗户后面,立刻闪烁起点点阴火,夜晚走坟地似的。

  顾秋水左手松松地吊着缰绳,不但不捋还耷拉着,和马儿脸对脸地往后退着走。退着退着,不知退了多久,马儿脑袋一仰一仰的,对着他的脸噗噗喷气。他还是耐着性子退着退着,直把马儿退得腻烦了,看准马镫子,冷不防右手一拽缰绳就骗腿儿骑了上去。这一回,他就像钉子钉在了它的身上,任它怎么蹦鞑他也立志跟它同归于尽了,这才制伏了那匹马,人们也才服了他。

  后来他又让兽医给它拔去了马蹄上的钉子。

  那马跑得真是快啊,把那些讪笑过他的人远远甩在了后头。那哪儿是人的坐骑,它是造就英雄好汉的一匹神驹啊!顾秋水骑在那匹马上的英姿,又让那些草莽英雄生出多少艳羡和不甘哪。

  因为它跑得太快,后来还是出了一回事。

  部队从霸县移防,因到中药铺为朋友“借”钱耽搁了出发的时间,回来后急着追赶队伍策马猛飞,没看见前方有四个桩子。马儿跑得太快,等顾秋水看见那四个桩子时已来不及躲闪,他的右膝撞在一个桩子上,膝盖肿得不能打弯,很久很久才好利索。那时日日还要行军,幸亏他的左腿还能上马,这也算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一个小小的后果。

  从南京报考蒋介石炮兵学校回来,马死了,人们说它得了肺病,他为这匹马心情不畅了好几天。

而后几件看似无关宏旨的小事,又为包天剑和顾秋水这段缘分结了几个死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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