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火组诗

2016-12-30 08:41:5611:13 7773

所属专辑：杨炼诗集

声音简介

休眠火山(《人与火》之一)

杨炼

　　 经历过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残暴的光明
　　它记得鸟声灼成最后一道创伤
　　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它学会对自己无情

　　一千张嘴曾经是一千处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宁静
　　那一双鲜红的翅膀被时间砍断
　　腐烂成黑土，飘起为云
　　黄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边成熟
　　掠过群山，宠大如鹰

　　一千张嘴现在是一千只眼
　　它注视着自己脚下累累碎石
　　那儿有风，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筑巢
　　有水，珍藏着一万年前的波涛

　　太阳，猛烈扑打青苔遮掩的悬崖
　　而整个蓝天被梦握紧
　　握成一把测量沉默的发光的尺子

　　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着，对自己无情
　　山巅那一片白色烟雾蔓延着
　　松针向上生长，碧绿的闪电，摧毁冬天
　　是它最细最轻的一缕呼吸

　　久久等待：那声怒吼、那次必然
　　颤栗的恐怖、凌驾万物的美，使大地狂欢
　　它象野鹿舔食盐碱一样
　　忍受秘密焚烧自己的火焰
　　一颗心，一千种飞翔的欲望……

地下森林(《人与火》之二)

杨炼

　　逃不走的落叶松早已习惯危险的预感
　　四周耸立的绝壁，正午时的幽暗
　　沿着小径，一万年前的那次暴风雨
　　还在绿色苔藓上反潮
　　铃兰花旁若无人，跳着舞
　　开进狰狞的岩石瀑布里

　　一群巨大的鸟
　　收拢强有力的黑色羽毛
　　浑圆深邃的山谷
　　千万吨针叶形的寂静
　　在聆听树根下那口血红的钟

　　在监视：流进叶脉的潮湿的火
　　让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
　　化身为雨滴、小溪、浆果和松鼠的火
　　那颗暴躁的心在哪儿跳动
　　那灼热之手怎样伸向生命
　　抓住一座绿色的小岛
　　把远古信仰从每个黎明唤醒
　　天空，缩成头上一圈蓝光刺眼的年轮

　　即使葬身于这一种或那一种火
　　炸裂松塔的火，雕刻着通红石头的火
　　一万年后仍将有这片森林，这种静
　　比大地还低
　　无数松籽的小心脏依偎着泉水
　　比天更高
　　它生长，在太阳上冶炼金子

浮石 (《人与火》之三)

第一阵颤栗诞生了夜

第一声咆哮喊出了每个洞穴中小小的宁静

当风暴潜入，遍布全身的眼睛、

像小野兽一样骤然睁开

星光也降临了，星光在水上

整个世界再一道明亮的视线里沉浮

时间般古老的火烘烤成这块黑面包

多皱的心盛满海洋退去的记忆

于是看着，同一片大地

在灌木丛的烈焰中辗转，铸成青铜

太阳落下，第一阵金色的冰雹

雪落下，旅人的脚落下

被挑选石斧和岫玉的捡起又扔下

你只是浮石，天生的见证

用矜持突破受难土地的粗暴遗忘

用缄默织成透明夏季的蜂巢

烧焦的牙齿，咀嚼新的创世纪

新的鹰，一动不动盘旋揭开新的天空

火曾向你体内倾注了缔造生命的全部词语

现在变成木头的芳香，风信子的蔚蓝

大陆被海洋抬起的那一端

风暴潜入，又通过无数小小的满月

朝外窥视——你，像梦在自己深处喧嚣

你在喧嚣的世界永不沉没

而命运中的一切已再次安详清澈

仿佛一道测不出重量的目光

吊水楼瀑布(《人与火》之四)

杨炼

　　海的长子！头戴黑水晶冠冕的神——
　　从太阳上跌落，双眼飞溅出透明的纯洁
　　藻类的音乐，彩虹的力量
　　岩石击着鼓，在一片深渊下抖动

　　多长的岁月和天空一起漫游
　　童年那蓝色的广场，海石花的幻想
　　围绕沙滩狂奔的白马儿哪去了
　　珊瑚树的姑娘们哪去了——你空空的怀里
　　只留下一缕鬃毛、一阵哭声
　　从悬崖上日夜垂落，像不息的风暴

　　多长的岁月你播种这片田野
　　把火翻耕开垦过的田野，乌黑的石头
　　把所有的银白的种子收藏进一颗心
　　仿佛大群雪雁飞向苇丛，白昼落入夜
　　你张开双臂，发现那希望
　　水滴头晕目眩地碎裂，震惊于
　　比黑暗更深的另一个黎明

　　找到自己的太阳，成为自己的海
　　哦，生命的瀑布，你的呼喊充满时间
　　像一道持续不断的锋利的闪电
　　额头镌刻回忆，手中驶出刚被风抓破的帆
　　无数晒干的水迹上升起鸟儿们的节日

　　而谁也挡不住的，是透明的纯洁
　　你被黑色巨岩永远记住
　　跌落的每一刹那，猝然亮起了光芒

玄武岩台地 (《人与火》之五)

杨炼

　　 就这样：巨石如吼，千万头烧伤的野兽
　　被太阳之手仰面而凿，大地高悬一块浮雕
　　突入比黄昏更黑更静止的一瞬

　　血红的巢倾覆，抓住世界
　　象抓住一只鸟。流不动的洪水泛滥
　　万物缓缓闭紧一双发光的眼帘
　　我下面：河床和风，失眠的鱼和荆棘
　　叫喊穿不透永远暮色的天空
　　敲打穿不透，与梦最象形的石头
　　比夜更冷更沉重

　　比死亡更深，这座花园开满多孔的黑玫瑰
　　这片松林，刹那间学会象伟大一样无声
　　象地平线般辽远，为风化而摇曳
　　石头的心，在石头的鹰俯冲下抽搐

　　所有春天从此不人忘记我的名字
　　一块碑文上，炽热的爱有粗糙的形状
　　灌木象埋藏的骨骼一样坚硬
　　河流阻塞诞生湖，湖涌起诞生白花花的鸥鸟
　　从记忆阴影下，到我的尽头高叫一片蔚蓝
　　大地展翅静静飞越千年
　　一只晰蝎忽视时空向太阳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