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走在山间》第1章

2022-09-11 22:05:2249:24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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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利福尼亚壮阔的中央谷中只有两个季节——春季和夏季。春季通常伴随着每年11月的第一场暴雨来临,此后的几个月间,繁花遍野。到了5月底,在如同烤炉般的高温烘炙下,谷中生机凋敝,植被变得干枯衰败。
这时,成群摊着舌头、喘着粗气的牲畜都会被赶往清凉青翠的高地度夏。我也向往着这个季节的山间,无奈囊中羞涩,实在不知道在山里靠什么果腹。我为口粮发着愁,这对流浪汉来说是个大麻烦。正当我在努力设想自己可以和野生动物一样靠草籽和野果活命,将金钱和行囊抛在脑后,快活地在山间漫游攀登时,接到了德拉尼先生的电话。几周前,我在他的牧场打过工,这次他又想雇我跟着他的牧羊人一起把羊赶去默塞德河(Merced)和图奥勒米河(Tuolumne)的上游——那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自从去年夏天领略过约塞米蒂(Yosemite)的美景后,为了进山我什么都愿意做。他的计划是在雪化后赶着羊群穿过演替林(successive forest)带,然后上行,在高处寻找合适的地点停留几周。他向我保证可以有大把的时光做自己的研究,我也觉得放牧点会是不错的观测基地:以营地为中心,我可以把半径12~16公里范围内的动植物和岩石仔细调查一番。然而权衡过后,我承认自己实在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只好老实交代:我对高山地形、对要过的河、对吃羊的野生动物等等事情都一无所知。简单说,在熊、土狼、河流、猎人炮筒、荆棘和令人晕头转向的丛林合围下,我唯恐他的羊群最后能活下来的不到一半。幸好德拉尼先生对我的这些短处并不在意,在他看来,最要紧的是找一个信得过的人留在营地监督牧羊人干活。他安慰我说,事情都是想起来千难万险,但事到临头总有办法;更进一步鼓励我说,放羊的事都交给牧羊人,我大可以放心去把那些花草树木和石头看个够,他自己也会先和我们走到第一个大营,并时常去上面的营地给我们送补给,照看我们的生活。就这样,我接下了这份工作,尽管看着那些傻羊一个挨一个跳过畜栏由人清点时,我心中仍在忐忑,担心这两千五百只羊将大多有去无回。
很幸运,我有一只好圣伯纳犬做伴。它的主人——一位和我有些许交情的猎人一听说我要进山度夏就赶了过来,求我带上他心爱的大狗卡洛同行。如果把它留在平原度夏,他怕这里的酷暑会要了它的命。“我相信你会对它好,”他说,“你带着它肯定也很有用。它认识山上的每一种动物,能看守营地,还能帮忙赶羊,无论做什么都能干又可靠。”卡洛知道我们在谈论它,目光不停地在我们脸上流连,看着它专注倾听的样子,我甚至怀疑它是否听得懂我们的话。我唤它的名字,问它是否想跟我走。它打量着我,目光睿智,又回头看看主人。主人向它示意,朝我挥挥手,又拍拍它和它告别后,它就安静地跟在了我的身旁,仿佛完全明白我们的安排,又仿佛早已是我的老朋友。

1869年6月3日
早上,粮食、露营水壶、毯子、植物标本夹等林林总总的行李都被打包驮上了两匹马,羊群朝着褐色的山麓而去,我们在飞扬的尘土中出发。德拉尼先生领着驮马,他高而瘦削,凌厉的侧脸活像堂·吉诃德;同行的是骄傲的牧羊人比利、一个中国人和一个将在最初几天里帮我们在山脚矮林里开路的掘土印第安人,以及皮带上拴着笔记本的我。
我们出发的牧场位于图奥勒米河南岸,靠近法兰西巴,可以看到富含黄金的变质板岩直插中央谷的层状矿床底部。刚走了不到一英里,几只老头羊就躁动起来,昂首跑在前头,似乎回想起去年夏天在高地牧场的快乐时光。很快,这股兴奋就传遍了整个羊群,母羊呼唤羊羔和羊羔的应答宛若人语,在这温柔深情的颤声呼应间歇,它们也不忘随时攫起一把枯草大嚼。羊群如水漫淌过座座山峦,在此起彼伏的咩咩合鸣中,母羊和羊羔辨认着彼此。一旦有疲惫的羊羔在这漫天尘土里昏昏欲睡,没能及时回应母亲,母羊就会掉头奔跑穿过羊群,回到上一次应答确认的位置,直到从上千只在我们看来长得一模一样,叫声也毫无二致的小羊中找到自己的孩子才能平静下来。
羊群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行进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1.6公里。三角形底边长约91米,高约137米。最强健的几只头羊在前端跑出蜿蜒变幻的尖;活跃分子们忙着在路边岩石和灌木的角落里寻觅草叶,构成了三角形“主体”弯弯扭扭的两边;羊羔和体力不好的老年母羊则晃荡在最后,组成羊群的“底边”。
临近正午,酷热难耐,可怜的绵羊吭哧吭哧喘着气,每路过一处树荫都想停下休息。我们也充满渴望地远眺,希望在模糊灼热的眩光尽头能看到白雪覆盖的山峰和潺潺溪流,然而一无所获。目之所及只有山麓起伏间的一片片灌木丛、乔木林和钻出地面的巨大板岩。树木以蓝栎(blue oak,学名Quercus douglasii)为主,大约9~12米高,叶片呈浅蓝绿色,树干为白色,稀疏地植根在瘠薄的土壤中或未受山火席卷的岩石缝隙中。许多板岩突兀地刺破褐黄的草地,锐利的方形的石块上被地衣覆盖,如同野坟堆上的墓碑。除了栎树、四至五种熊果(manzanita)和美洲茶(ceanothus)以外,山麓上的植被和平原相比并没有明显差别。我在早春季节来过,那时这里就像一个迷人的景观花园,野花烂漫,鸟鸣蜂舞。可现在,灼热的天气使得万物枯焦、大地龟裂。蜥蜴在岩石间滑行,蚂蚁的数量多得惊人——气温越高,它们微小的生命火花就燃烧得越旺盛,一只只抖擞着喷薄欲出的精力排着长队去觅食、去战斗。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它们竟然没有在几秒钟之内被烤焦,实在是个奇迹。偏僻之处偶尔会有响尾蛇盘蜷,但很少见。平日里聒噪的喜鹊和乌鸦也喑哑无声,成群混杂在一起,站在阴凉的树荫下,耷拉着翅膀,张着嘴,气都喘不过来,更别提吱声了。零星几个被晒得温热的碱水坑旁,鹌鹑躲在阴处乘凉。棉尾兔在美洲茶丛的浓荫间跑来跑去,时不时还能看见长耳兔一路小跑优雅地穿过旷野。
在林间稍作午休,我们这群倒霉的家伙和牲口们继续在漫天尘土中朝着灌木丛生的山丘进发。此前一路依循的模糊山径在最关键的路段消失了,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一边休整一边辨别方位。那位中国人大概觉得我们迷路了,开始操着洋泾浜英语聊起这里的“小木头”(灌木林)种类繁多,印第安人则默不作声地在连绵起伏的山脊和峡谷间寻找垭口。直至深入到荆棘遍布的丛林中,我们才发现一条通往科尔特维尔(Coulterville)的小路,沿着这条道走了一个小时,终于在日落前到达了一个能够扎营过夜的旱牧场。
带着一大群羊在山麓扎营轻松简单,但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日落前,绵羊由牧羊人看着在周围自由觅食;其他人负责捡柴、生火、做饭、开包理铺盖、喂马。日暮时分,睡眼惺忪的绵羊被赶到旁边高岗上的开阔地去,自觉地拱在一起,等每头母羊都找到自己的孩子并喂完奶后,所有的羊都会安然趴下,一觉睡到天亮,丝毫不用我们操心。
一声“开饭”,晚餐开始。我们每人都拿一只锡盘自行从炖锅和煎盘中取食,边吃边聊养羊、矿产、土狼和熊,以及发生在传奇的淘金潮时期的种种冒险故事。印第安人待在一旁,一声不吭,从不参与,仿佛和我们不属于同一物种。吃过晚餐,也喂饱了狗,烟鬼们围坐在篝火旁吸烟,在酒足饭饱带来的满足感和烟草的安抚作用下,每个人的脸庞都圣洁起来,浮现出如同圣徒肖像般柔和深沉的光。突然间,他们仿佛从梦中惊醒,一个个或是发出一声长叹,或是低声咕哝一句,然后敲熄烟斗中的火星,打个哈欠,再冲着火苗发上片刻呆,最后说声:“好吧,我去睡了。”紧接着就消失在自己的毯子底下。篝火还会再燃上一两个小时,星光很亮,时不时有浣熊、土狼和猫头鹰的鸣叫打破寂静,蟋蟀和雨蛙的欢唱一直在耳边回响,和谐而饱满的乐声仿佛月夜本体的一部分。唯一不和谐的声音只有酣眠者的呼噜和被灰尘呛到喉咙的绵羊的咳嗽。星光下,羊群就像一块灰色的大毯子。

6月4日
黎明时分,营地也醒过来了。早餐是咖啡、培根和豆子,吃过后我们迅速清洗餐具、收拾行囊。日出时,羊群已经咩咩声一片。母羊刚站起来,小羊羔就蹦跳着跑过来,用头撞着母亲要奶喝。等到上千只小羊吸饱奶,羊群逐渐散开来吃草。躁动的阉羊胃口最大,带头跑了出去,还好它们不敢离大部队太远。比利、印第安人和中国人把羊往艰险沉闷的山路上赶,每走差不多四五百米就停下,找一处开阔地让它们随意找草吃。然而,在我们之前已经过去了好几支羊队,不管绿叶还是枯草都所剩无几。饥饿的羊群只有赶紧翻过这片荒凉炎热的山梁,赶到约三五十公里外的青草牧场去才能饱餐。
堂·吉诃德领着驮马,肩扛一把沉重的步枪——那是用来对付熊和狼群的。又是酷热难捱、风尘仆仆的一天。平缓的褐色山坡上植被大同小异,只有形状奇特的鬼松(sabine pine,学名Pinus sabiniana;原产加利福尼亚)令人眼前一亮。这些松树有些小片聚集成林,有些零星生长在蓝栎林间。这种树在树干约4.5~6米处分成两根或更多树杈,或斜伸或近乎直立,枝条多而疏朗,细长的针叶呈灰色,阳光下几乎没什么树荫。鬼松的外表看起来更像棕榈树而不是松树,球果长度约15~18厘米,直径约13厘米,很重,坠地后还能长时间保存,因此树下铺了满满一层。它的球果富含油脂,能烧出明亮的篝火,华丽程度在我的见识中仅次于玉米穗的火焰。据堂·吉诃德说,掘土印第安人喜欢大量采集鬼松的松子作为食物,它们和榛子差不多大小,外壳也同样坚硬,果仁可以吃,果壳可以当燃料,真是天赐恩物。

6月5日
上午,赶着羊走了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攀上了皮诺布兰科峰(Pino Blanco)侧翼——此行的第一级标志性高台。鬼松让我着迷,它们风姿疏朗,又有着棕榈树般的奇特形态,我很想好好为它们画些素描,却因为太过心潮澎湃导致成果寥寥。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办法多停留了一会儿,画了张差强人意的速写,描绘的是从皮诺布兰科峰西南侧眺望的风光,那边有一小片农田和葡萄园,还有一弯溪水灌溉着田野;溪流从路旁的峡谷中奔流而下,沿山势跌落形成了一处漂亮的瀑布。

SABINE PINE鬼松

登上第一级平台顶峰,海拔不过提高300米左右,就足以让人神清气爽。登高远望,默塞德谷(Merced Valley)中被称为马蹄湾(Horse shoe Bend)的壮丽河谷映入眼帘,恢弘的荒野中仿佛有千万种美妙的声音在召唤,让人对前路顿生向往。近处奔涌而下的山坡线条遒劲,稀疏地散布着松树林和熊果灌丛,阳光在空余处的裸露地表欢快跳跃;远处优美的山峦层层叠叠,山脊向上隐入远处的茫茫群山。这一片山体处处是茂密的植被,大部分为柏枝梅,它们生长得密密麻麻、均匀平整,其间没有任何杂树或赤裸的空隙,远远看去像是一层柔软丰厚的绒毯。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波澜起伏的绿色海洋,均匀齐整,绵延不断,恍如被苏格兰欧石南灌丛覆盖的山地。
眼前景物不仅有丰富迷人的细节,轮廓线也同样引人注目。群山拱峙,波光闪闪的河流穿行其间,将每一层山体都雕琢得平滑优美,不留一角嶙峋,这些变质板岩构成的沟壑和脊线精致得仿佛经过砂纸打磨。这里无处不显露着造物者的精心,如同人类最伟大的雕塑作品。自然之美的震撼力令人赞叹!我眺望着这画卷,心中充满敬畏,觉得自己甘愿为它放弃一切。我满心欢愉,愿意穷尽毕生之力去探寻造就这些形貌、岩石、植物、动物,以及神奇气候的力量。俯瞰、仰望,这里的每一个角度都美得不可思议,既是已完成的杰作,又永远都在雕琢中。我看不够,向往不够,赞颂不够,直到尘土裹卷的羊群和驮马都消失在视线中,才匆忙写下笔记、画了幅速写,但其实这些都是多余,这圣境的种种色彩、线条和风情都已经烙印在我心中,永难忘怀。
这一天连夜晚也仿佛被施了魔法,凉爽、宁静、万里无云,四周泛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一团团亮着白光的雾气降临在树林和灌木丛间,这种被称作“野火”的现象更类似于威斯康星草原上高速振翅的萤火虫群。马尾毛飞散,我们的毯子间闪起火花,可见空中的电荷含量之高。
6月6日
越过一重重波澜起伏的丘陵地带,我们终于抵达这片山脉的第二级平台,或者说是山地高原的地方。我们身边的植被也出现相应变化,在开阔的地方还能看到许多低地植物群以及蝶百合(Mariposa tulips,学名Calochortus cupido)和百合家族的其他重要成员,但山麓的代表性树种蓝栎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树形更大更漂亮的加州黑栎(学名Quercus californica)。它的叶形深裂,落叶,树干分枝优美,树冠宽阔浓密,枝繁叶茂,形状规整。在海拔大约762米的位置,我们抵达了一大片针叶林的边缘,林中大部分都是西黄松(yellow pine),也有少量糖松(sugar pine,学名Pinus lambertiana)。这时,我们已置身于群山深处,群山也融入我们的躯体,点燃我们心中的激情,抖擞我们疲倦低迷的精神,让大山的气息充实我们的每个毛孔和细胞。面对身外之美,我们的血肉之躯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仿佛真真切切已和外界融为一体,沐浴在翻滚的阳光下,和空气、树木、溪流、岩石一同生机勃发——我们变为自然的一部分,没有青春,也无苍老;无所谓健康,也无所谓病痛;唯余不朽与永恒。此时此刻,我的身体对大地和天空的渴求更甚于食物和呼吸。这蜕变来得完全彻底,美妙无比,根本无法用往昔身心被肉体束缚奴役时得来的经验解释!在这全新的生命里,我们仿佛得到了永恒。
站在松林间的一片空旷草地上,我望见几座雪峰,那是约塞米蒂高处默塞德河的源头。它们离我那么近,轮廓在蓝天的衬托下格外清晰,山体的内部似乎充溢着空气,或者说它们就像是融化在了蓝天里。雪山的召唤令人难以抗拒,我有机会去那里吗?我日日夜夜都要为此祈祷,却也知道希望渺茫。会有贤者去到那里,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完成这项神圣使命。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会游荡在这些我深爱的山峰间,在圣洁的荒野中当一名最卑微的奴仆。
在科尔特维尔附近一片浓密的柏枝梅丛下,我找到了一株漂亮的仙灯百合(Calochortus albus),它的旁边还生长着智利铁线蕨(Adiantum chilense)。仙灯百合的花瓣呈白色,内侧基部轻染淡紫,令人惊艳。它无瑕如冰晶,好比植物中受万众爱戴的圣人,每一次目睹,都更觉纯净。它能让最粗野的登山者变得斯文有礼。即使除了这一朵花别无他物,天地间也会因它的存在而显得更加丰富充实。有这样一位植物圣人在路旁布道,实在是叫人不舍得离开它去追随自己的队伍。
下午时分,我们经过一片丰茂的草场。草场四周是高大的松树,大多是笔直的西黄松,也有几株伟岸的糖松夹杂其间。糖松的羽状枝干冲出丛林冠盖,恣意伸展,与周围其他树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非常壮观。它的球果长约38~50厘米,吊在梢头像流苏一般飘摇晃荡,看着分外漂亮。我在格里利工场(Greeley Mill)见过这种松树的原木,浑圆整齐得像用车床加工过,整根只在基部有一些连接树根的凸起。它香甜的树液美味可口,把厂房和贮木场熏得一片芳香。树荫之下,纤细的松针和硕大的球果铺成了美丽的厚垫,裸露在地面的树根旁堆积着松果鳞片、翅果和果壳,那儿是松鼠们的美食天堂。松鼠按球果螺旋状的排列顺序从底部往上剥鳞片,每个鳞片底部有两粒松子,一个球果就有一两百颗,足够饱餐一顿了。享受西黄松和大部分其他种属松树的松子时,道氏红松鼠(Douglas squirrel)的办法是将松果底部朝上放在地上,然后缓缓转圈直至开裂,大约是出于安全考虑,它们进食时通常都背靠着树干。奇怪的是,它们从来不会让树胶弄脏身体,爪子和胡须也能保持整洁,就连吃剩下的果壳堆都干干净净,色泽漂亮。
FAIRY LANTERN仙灯百合

我们向着云海和清凉的溪流进发。正午前后,约塞米蒂地区上方升起了壮观的积云,像是汩汩山泉振奋了苍茫的荒野;又像直抵云霄的山岳间流淌下珍珠色的溪流冲刷着雪峰和山谷,清凉的云层和雨水让我们神清气爽。天上的画卷比山岩垒砌的群峰更加变幻多端,形态精巧。云朵堆成一个个穹顶和尖峰,上升,然后舒展,洁白得像质地上佳的大理石,轮廓也坚实清晰,仿佛最杰出的人类建筑。即使稍纵即逝,每一片雨云也会留下它的印记,它们不仅赋予花草树木生机,为溪流湖泊补充水量,还始终在雕琢打磨着岩石,无论我们是否知晓。
之前路过马蹄湾时,我就研究过那些奇特而且占据优势地位的柏枝梅(Adenostoma fascivulata)。科尔特维尔附近第二级平台下的山坡上大量生长着这种植物,从远处看黑压压一片,稠密得几乎无法通行。这是一种蔷薇科植物,大约1.8~2.4米高,总状花序约20~30厘米长,针状叶,红色树皮老化后会变得斑驳。它生长在光照充足的坡地,经常和野草一样遭受山火席卷,但很快又能从根部发芽恢复生长。然而,任何生长在它们中间的其他乔木都无法逃避被山火摧毁的命运,这恐怕就是柏枝梅最终能形成毫无混杂、连续宽阔的生长带的秘密。它们旁边还长有熊果林,它们同样适应了这样的自然灾害,具备浴火重生的能力。此外,矮林中还可以找到一些酒神菊属(baccharis)、麻菀属(linosyris)和百合科(liliaceous)植物,后者大部分都是球根入土较深的蝶百合(calochortus)或紫灯韭(brodia,又称帝王花,学名Brodiaea califorinica)。茂密厚实的灌木丛也是众多鸟类和那些“小小的、光滑溜的小兽”的家园,灌木带外缘的空地和山径为从高山草场下来躲避严冬风暴的鹿提供了庇护和食物。柏枝梅实在是一种值得赞美的植物,它现在正处花期,我很想摘下一枝清香四溢的总状花序插在自己的纽扣眼中。
ADENOSTOM柏枝梅

加州杜鹃(Azalea occidentalis)也是一种迷人的灌木,在约塞米蒂地区,它们生长在冰凉的溪流旁和更高的山上。傍晚,我们在格里利工场以上几英里的地方扎营,我在那里见到了盛开中的杜鹃——它与高山杜鹃类(Rhododendrons)植物有着密切关系,花朵艳丽芬芳。杜鹃花能赢得每个人的喜爱不仅仅是因为自身姿容出众,也因为它的周围时常环绕着拥有成荫的赤杨、柳树和长着蕨类植物的草甸以及欢畅的流水。
我今天遇到一种新的针叶树——北美翠柏(incense cedar,学名Libocedrus decurrens),这种柏树身形高大,带着暖意的黄绿色叶子和北美香柏(arborvit,学名Thuja occidentalis)一样呈扁羽状,树干呈黄棕色。长成后的树干上没有枝桠,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根根矗立在林间的柱子,气势非凡,完全不亚于有着王者风范的糖松和西黄松。我特别喜欢这种树,它致密坚实的材质和小小的鳞片状叶子都散发着清香,扁平的羽状叶片可以铺成舒适的床垫,用来挡雨一定也不错。暴风雨来临时,如果能躲在这样一棵高贵、舒适又迷人的老树下,一定很幸福——它们斜倾的宽阔枝条就像一顶帐篷;用它的枯枝燃起篝火,清淡的香气随着火焰飘散;此外,它们还会在头顶高唱狂风的乐章。可今夜无风无雨,我们的驻扎地也不过是个牧羊营地。我们位于靠近默塞德河的北岔口,晚风在讲述高山上的故事,描绘着那里的冰泉和花园、森林和树丛,就连那里的地形也通过音调一一道来。低地的尘霾已经被我们踩在脚下,这里的星辰就像夜空中绽放的不败百合,分外璀璨。清晰可见的地平线上宝塔形的松树排列成墙,棵棵相连,绵延不绝。那一定是某种符号吧,是神用阳光书写出的象形文字。我何时才能读懂它们!溪流穿过蕨叶、百合和赤杨流过营地,奏出灵动悦耳的乐曲,可天际成排矗立的松林却是更打动人心的美妙韵律。一切都如圣境般美丽。我可以只靠面包和水在这里待到永远,完全不觉得孤独;尽管山路逶迤、层峦叠嶂,但随着我对万物的爱越发深厚,我与亲朋睦邻的内心似乎也越发贴近。

6月7日
昨晚羊群病了,很多羊到现在都没有好转,一直在咳嗽、呻吟,看着特别可怜,让人心疼,肯定无法继续赶路。一定是因为吃了那些该死的杜鹃花叶子,反正牧羊人和堂·吉诃德都这么说。这些羊离开平原后一路都没吃到几口草,被饿坏了,见到任何绿色的东西都会去啃。羊倌们管杜鹃花叫“羊毒草”,并且质疑造物主创造这种植物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它能重创绵羊养殖业,但在我们读过的那些描述优胜劣汰时期的文字中,却又提到它实际上起到了物种优化作用。加利福尼亚的绵羊养殖户们一心想发财,通常也都能如愿以偿。这里的牧草不用花钱,气候绝佳,冬季不需要储备粮食,连羊棚或是封闭羊圈都不需要,花费不多就可以繁殖出一大群羊,再换成一大笔钱,然后再投入成倍的资金……这样的循环据说每两年就能重复一次。财富来得太快,贪心也越发旺盛。紧接着,这些可怜的家伙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羊毛的价格跌到谷底,一切期待都化为泡影。
牧羊人的境遇要更糟糕,那些孤身在小屋里过冬的更是如此。虽然他们偶尔也会做个白日梦,幻想有朝一日能拥有自己的羊群,变得和老板一样阔气,但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受制于自己的谋生手段,少有真正成为牧场主的人。这是他们的不幸,但因此避过羊毛价格狂泻造成的打击,又是一种幸运。牧羊人潦倒的原因不难想象:他们一年到头离群索居,过着普通人难以忍受的孤独生活。他们的工作鲜少需要动脑子,也不大会用阅读打发时光。每天夜里,牧羊人走进自己昏暗脏乱的小屋,疲惫不堪,脑中空空,天地间没有什么能用于平衡调剂他们的生活。他们百无聊赖地跟在羊群后面晃了一天,是时候填饱肚子了,可晚餐通常都是草草应付,找到什么就吃什么。没有面包,就拿起没洗过的煎锅,摊几块脏兮兮的饼,煮一点茶,或许再煎两条已经变成赤褐色的培根。小屋里一般都存有干桃子或干苹果,但他们不愿费力气去做,咽下培根和面饼后,就靠烟草美妙的麻醉作用消磨长夜。等到该上床了,常常连白天的衣服都懒得脱就睡了。这样的生活自然会危害健康,影响心智,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与世隔绝,迟早不是半疯就是彻底癫狂。
在苏格兰,牧羊人很少会去另谋营生。大概因为是游牧民族的后代吧,和身旁的牧羊犬一样,他们的骨血里烙印着对放牧的热爱和天赋。他们照管的羊群规模小,而且生活在家人和邻居中,晴好的日子里有时间翻翻书,还经常带上书去放牧,在牧场上与历史中的国王们对话。我也读到过,东方的牧羊人放牧时都会叫羊的名字,羊也认识他的声音,听到呼唤就会跟着他走。他们的羊群想来也不大,容易看顾,所以才让他们有心情在山上吹笛子,有闲暇阅读、思考。然而,不论其他时代和别的地方的牧羊文化多么诗情画意,就我的所见所闻,加利福尼亚牧羊人的神志很少能保持清醒。大自然有万籁,他却只听得到咩咩叫的那一种。就算有幸听到了土狼的嗥叫和嘶声,他们满脑子想的也只有羊肉和羊毛,其他的对他们毫无意义。
生病的羊逐渐好起来,牧羊人头头是道地谈起高山牧场上各种可能危及羊群的毒物:杜鹃花、山月桂(Kalmia)和碱。跨过默塞德河北岔,我们左转朝派勒特峰(Pilot Peak)前进,在一段乱石遍布、灌木丛生的山脊上攀登相当长一段距离后,终于到达了布朗平原(Brown's Flat)。自我们离开平原后,羊群在这里第一次吃上了丰盛的青草。德拉尼先生打算在附近找一处长期营地,在此地逗留几周。
正午前,我们穿过了鲍尔洞(Bower Cave)。那儿就像一座好玩的大理石殿堂,既不阴暗,也不潮湿,从南面宽敞的洞口洒进阳光,把里面照得十分明亮。洞里有个清澈美丽的深潭,青苔遍布的岸边有俄勒冈槭(broad-leaved maple)环绕。这一切都出现在地面以下,就连在大部分地区都洞穴密布的肯塔基州我都没见过这样的景观。这处地下奇景位于一条据说从南到北贯穿整个山系的大理石带上。这条带上还有许多洞穴,但据我所知没有一个像它这样,既拥有外界的光照和植被,又拥有晶莹剔透的地下世界。一个法国人最早宣称了所有权,他修了栅栏,上了锁,在潭中放上小船,在青苔岸上的槭树下摆放好座椅,然后向每位游人收取一美元门票。由于正处一条通往约塞米蒂谷的路线上,夏日旅游季有不少游人前来,他们将这里看作是约塞米蒂奇观周边有意思的附加景点。
大西洋毒栎(poison oak,学名Rhus diversiloba)既能长成灌木丛,也能在树和岩石上攀援,从山麓地区到海拔至少900米的范围内都很常见。它会引起皮肤和眼睛发炎,让大多数旅人讨厌,可它和周边的植物搭配起来又那么协调融洽,为许多美丽的鲜花提供了支撑和荫蔽。我发现,稀有的红蛇韭常常无畏地攀附在毒栎枝条上,两种植物友好相处。绵羊吃了毒栎也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马和其他一些动物虽然不太喜欢,但吃了同样没什么问题;不少吃过它的人也一样无恙。和许多对人类没有明显用处的事物一样,它们不讨喜,人们总爱没完没了地质疑:“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它?”却不明白,它们可以只为自己而生。
布朗平原是一处丰沃的浅谷,位于分隔开默塞德河北岔和布尔溪(Bull Creek)的山峰顶部,无论朝哪个方向都可以看到壮丽的风景。探险家先驱大卫·布朗(David Brown)就长年以此为基地,边淘金边猎熊。对形单影只的猎人来说,这里是最适合不过的隐居地了。他们在丛林中冒险,在岩石里淘金,强健与豪情在空气中挥洒,无论什么天气,天空的色彩和云朵变幻总能令人心潮澎湃。和大多数探险先驱一样,老大卫也是个极其现实与逐利的人,但与众不同的是,他热爱自然景观。与他相当熟悉的德拉尼先生告诉我,布朗最喜欢的就是攀上巍峨高耸的顶峰,将莽莽森林、白雪覆盖的山峰、河流的源头尽收眼底,然后将视线停留在峡谷和沟壑间,根据小屋上升起的炊烟和篝火、斧凿的声响等种种迹象,分辨哪些矿址还在开工,哪些已经被废弃;枪声响起,他能猜出开枪者到底是印第安人还是侵入他广阔领地的偷猎者。不管走到哪儿,他都带着自己的狗桑迪,这个毛茸茸的登山家对自己的主人以及主人的狩猎目标有着深入了解和热爱。猎鹿时,它无所事事,只是跟在主人后面慢慢在林中穿行,轻手轻脚避免踩断枯枝,然后藏身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仔细观察面前的空旷地,因为猎物们喜欢在清晨和傍晚前来觅食;每到一个新的眺望点,它都会谨慎地观察周边环境,然后一路沿着青草葱茏的溪岸搜寻。等到猎熊的时候,小桑迪就能大展身手了,而让布朗远近闻名的也正是猎熊。德拉尼先生时常在他的小屋里借宿,听过很多故事。据说他的猎熊方式很简单,只要带上狗、步枪和几磅面粉,悄声在熊最喜爱的活动区域内慢慢走动,一发现新留下的踪迹就穷追不舍,不管花费多少时间。熊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小桑迪在前面带路,它嗅觉敏锐,再崎岖的路面也绝不会跟丢。每攀上一处空旷地,他们都会将熊最有可能出没的区域仔细搜寻一遍。熊出没的地点根据季节的推移各不相同——春季和初夏,它们要么在溪水旁的空地和土壤柔软的地方享用青草、苜蓿和羽扇豆(lupines,又名鲁冰花),要么在干爽的草地上大吃草莓;到了夏末,它们转移到干旱的山脊,一屁股坐在地上,用爪子拉下硕果累累的枝条,尽情饱餐熊果(manzanita berries),吃熊果时,它们将两只前爪抱在一起就可以捋下满满一口,浑然不觉里面会混杂不少树叶和细枝条;盛夏季节,它们会躲在松树下啃食松鼠们吃剩的松果,或是爬到树上去咬断或直接把结满松果的树枝折下来;等到晚秋,橡子熟了,风景如画的峡谷平原上的加州黑栎树林就成了大熊们最热爱的觅食地。精明的猎人总能找到熊,但熊也鲜少毫无防备。当灼热的气息显示危险临近,它们先是长时间地停顿,然后漫不经心地扫视身周的地势和植被,试图发现是哪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胆敢来打扰,至少也要找出他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地。
布朗告诉德拉尼先生:“无论如何,只要能在熊看到我之前发现它,干掉它绝对没问题。我只要研究地面的浮土,然后往它的下风口走,不管走多远,发现它后在距离几百米的地方停下来,找一棵我能轻松爬上去,但承受不住熊的体重的树,待在那儿。接下来检查步枪,脱掉靴子——方便在必要的时候爬树,然后就等着熊转身,直到可以把它看清楚,开枪就十拿九稳了,至少也能打个差不离。万一它有过来搏斗的意思,我就爬到树上它够不着的地方躲着。不过熊动作慢,眼睛又不好,况且我的位置在下风口,它闻不到我的气味,等到它看到枪口冒出的烟之前,我再补上一枪。熊受伤后通常会跑到树丛里躲起来,我就先让它跑上一阵子再去追,到那时桑迪差不多就可以去给它收尸了。如果它还没断气,桑迪会叫,吸引它的注意力,有时还会冲进树丛咬两口,转移熊的目标,让我能赶到安全的距离一枪结果了它。没错,只要方法对头,猎熊很安全,不过和其他营生一样也会出些意外,好几次我和小狗差点送命。一般来说,熊会避开人,但如果是一头又老又瘦、饿着肚子,还带着小熊的母亲,如果有人闯入它的地盘,根据我的经验,它会上去把人逮到吃掉。不管怎样,这是公平的游戏,我们也吃它们。不过在这一带,我还没听说过有谁被熊吃了。”
在我们到达前,布朗离开他的山间家园出门去了,不过有不少掘土印第安人还住在搭在平台边缘的杉树皮小屋里。白人猎手初来乍到就引起了他们的瞩目,继而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他们将布朗视作带领他们对抗帕乌特人(Pah Utes)的领袖和庇护者,那些人时常会从东边越过山脉发起袭击,掠夺相对弱小的掘土部落,抢走他们的物资和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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