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的武汉 (1) 方方

2020-02-23 15:34:0624:21 1707
声音简介

我想,我们坐在长江的入水口来说武汉是最好不过了。

这儿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汉水带着它的明亮,缓缓汇入进浑浊的长江。入江口的水线十分清晰,两水激荡的状态,是又排斥又交溶的。你细细凝视时,心里会蓦然地生出感动。

在这里,我们可以坐在江堤上,遥看龟蛇两山的行云,倾听长江滔滔的流水。还有白云黄鹤、琴台知音这样美丽的传说和晴川汉阳树,芳草鹦鹉洲这样雅致的典故相伴在我们的身边。虽然它们与我们相隔了几百年甚至一千年,可此时此刻,你不觉得它们都近在咫尺么?诗说,日暮去,烟波江上使人愁。这诗就站在黄鹤楼上写的。黄昏的这个时刻,读了这样的诗句,不觉得我心你心还有诗心都是相通的么?

这一切,对于一座城市都是不可缺少的元素。它们使这座城市的韵味绵长,自有一种动人的魅力温暖你的心。坐在这里,我们信手指点,它们便都会从四面八方,从千年万年的时光中,涌来眼前。

当然,我引你来到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沿着这条大江,来到了这座城市。

那是1957年一个很冷的日子,我的父亲为了参加长江三峡工程的建设,带领着我们全家溯江而上,从古都南京迁来了江城武汉。

三轮车拉着我们来到一个名叫“刘家庙”的宿舍。这里刚刚建起十六栋红色的楼房,在周边绿色的菜园和开满着小小花朵的野地包围下,在竹林和低矮的冬青树的簇拥下,这红色的楼房真的是十分灿烂明媚。

我们搬入了刘家庙宿舍五栋楼上十一号。这个地址我们用了将近三十年。

我居住的这个刘家庙宿舍在汉口的东北方向,人们管这一带也叫黑泥湖。打起仗来,这里是进入武汉的通道。辛亥革命时,民军就曾与清军在这里打过一场大仗。所以,我小的时候,在这里看到过许多的碉堡,它们颓败地立在路边或树林里。

因为武汉曾是古云梦泽的一部分,所以它四周的湖泊星罗棋布。我们宿舍的周边,也到处可见水沟和池塘。它们就是那些萎缩或分解了的湖泊。

现在我曾经住过的小楼已经被拆了,四周的湖泊也被填实了。大雨回来时,循着自己的记忆,找不到自己以前流淌的家,就在街上泛滥。而我也跟雨水一样,在这里已然找不到家了。这里的一切都在四十五年间改变了样子。昔日的田园风光早已不在。我住过的那一幢幢红色的楼房,都已拆毁。当年的年轻的意气风发的邻居妈妈们,业已老态龙钟。岁月虽然改变着环境,但它更着力改变着的是人的容颜。环境可以一天天地新起来,而人们却只能一天天的老下去。重新返回这里,我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惆怅。

说实话,我的父亲非常不喜欢武汉。他对这座城市的牢骚从来不曾间断过。武汉太脏了,武汉太热了,武汉太俗了,武汉人太凶了。父亲在武汉生活了多少年,这些话就在他嘴里说过多少年。

父亲每天都骑着自行车沿着这条马路上班。他工作的机关当年叫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父亲是这里的工程师。这座红色的办公楼当年我们叫它为“老大楼”。父亲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是在这幢楼里度过的,但他却并不快乐。政治运动的颠簸使他永远处在惶恐不安之中。1972年,他猝死机关的俱乐部里,它对外又叫长江电影院。父亲为何而死我就不说了,因为说起来则又是一个国恨家仇的故事。需要说的是父亲至死都没有爱过武汉。

父亲的情绪几乎影响着我们全家。从我记事起,武汉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个讨厌的地方,而南京,则是我的故乡,是永远的春花秋月。回到南京也就成为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想。

我为了父亲在武汉的日子写过两部小说。一部是长篇,是写父亲活着时的状态,书名叫《乌泥湖年谱》;另一部是中篇,是写父亲死时的过程,它叫《祖父在父亲心中》。这座机关大院和这家电影院都在我的小说中出没,它们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消失。

我读书的小学在著名的二七纪念馆旁边。我在这里从幼儿园、小学一直读到初二,总共呆了九年。我们的校园很大。有好几处果园,那是我们最珍视的地方。我少年时代所有的痛苦和欢乐几乎都在这里发生。我在这里最风光的事是小学二年级我便加入了学校的火炬艺术团。我是全团最小的一个舞蹈演员。我跳舞一直跳到了初三,然后改学了扬琴。我在学校里一直是个名人。

我最初的文学创作也是由这里开始。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写下了我人生的第一首诗。老师为此作了一次家访。她大大地表扬了我。十几年后,我终于发表了我的处女作,那就是一首诗。我总也忘不了老师对我母亲大声表扬我时的神情。

在课余时,我们经常到二七纪念馆去玩。那里的松柏郁郁葱葱,走到近处,我们就无法嘻闹。二七大罢工,是这座城市非常重要的历史事件。上小学的时候,我见过许多亲自参加大罢工的人。他们对我们讲述林祥谦和施洋的故事。那些英雄的往事,曾经让我热泪盈眶。

不记得是几年级了,我和几个同学埋了一张纸条在二七纪念馆中央一个最大的柏树下,纸条上写着我们的理想,大家相约二十年后再找出这纸条,看看自己的理想实现了没有。我不记得我在纸条上写下的是什么,我只记得少年时代的我最想当的是一名解放军记者。这个理想看来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了。

二十年早就过去了,我们没能回来找那张纸条。二七纪念馆也搬离到了别处。大柏树亦不见踪影。我就读的新村小学,后来改名叫作林祥谦学校,现在又改了回来。只是英雄们还活在我们心中。当年那些老工人讲解罢工过程的神态,在我心里依然清晰可见。

从我居住的地方,沿着一条路,我们可以一直走到长江边上。当年那是一条小土路,一路的沿边都是青绿的菜园,菜园里有碉堡和三座坟墓。从我家出发,走路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时间就能看到长江了。

对于武汉来说,长江是一个永远的话题。

长江从武汉穿心而过,它在龟山脚下挟带着汉水一起,将武汉的地面流切割成为三个大镇:汉口、武昌、汉阳。汉口在北岸,它是著名的商业大镇,大的商场都在汉口,当年武昌的人买件衣服都得搭着船到汉口来买;武昌是文化镇,几乎所有的大学都集中在武昌;汉阳则是工业镇,武汉最老的工厂都在汉阳。这样的格局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划分的。

三大镇皆临江而立,随江流而曲折。因为这个缘故,武汉人是没有什么东南西北的方向感的。徜若有人问路,武汉人的回答多半都是“往上走”或“往下走”。上,便是指长江上游方向,下则是指下游方向。

江水对武汉人的影响深刻到了骨髓,既便是人们随意的一指,也无不透视着水流的意味。武汉人的性格也就有点像水流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而散漫。

武汉不像北京南京西安曾为国都,因而它也从未成为过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它自古便是商业都市;可它偏偏又不像上海广州天津一样,它们虽然也是商业城市,可却因为临近海岸,受西方文化熏染深重,武汉地处内陆深处,洋风一路吹刮到此,已是强弩之末。所以武汉的文化带有强烈的本乡本土的味道,它和弥漫在市井的商业俗气混杂一起,便格外给人一种土俗土俗的感觉。

但幸亏有了长江。是长江使这座城市充满了一股天然的雄浑大气。这股大气,或多或少冲淡了武汉的土俗,它甚至使得生长于此的武汉人也充满阳刚。他们豪放而直爽,说话高声武气,颇有北方人的气韵。

是长江使武汉这座城市的胸襟变得深厚和宽广;是长江给武汉的文化注入了品味,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长江,塑造了武汉人的性格。这些武汉人中,也包括我。

小的时候,我常常跟着哥哥们来长江里游泳。我的大哥和二哥把我背在背上向深水处游去,长江的水浪便从我的背上刮过,那种感觉,现在还是那么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的游泳技能是在长江里学会的,而不是在游泳池,这使我有一种特别的自豪感。

我的三个哥哥都喜欢横渡长江,他们常常带着一个汽车轮胎便在江水里游来游去。从江北游到江南,曾经也是我的一个梦想,记得读高中时,学校参加市里组织的横渡长江活动,我立即报了名,可惜那一年,我们学校没有女生名额,于是,横渡长江便成了我一个永远的梦想了。

我常常想,我对长江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仿佛根本不需要说,这份热爱就一直在我心里生长。

其实,武汉的历史,就是人与水斗争的历史。是人进水退的历史。武汉人外战江洪,内战湖涝,经年已久。这场斗争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束。

与水争地,在水中筑土为墩,所以武汉遍布以墩为名的地址;

遇水架桥,水退过后,地名尚在,所以武汉也满是以桥为名的地方;

因洪筑堤,为防江洪泛滥,沿江沿河只能修堤挡水,所以武汉以堤为名的街道也比比皆是。

武汉最大的创痛也来自水。1931年的大水给武汉带来的灾难,足以让武汉人生生世世不敢忘记。它在一夜间令几十万人四乡流落,也在一夜间使武汉的山头变成孤岛,它使城里的屋顶有如海上浮漂的枯叶,也使市民一天死亡的人数量数以千计。

水落之后的武汉,面对一派颓败的废墟,挽走衣袖,重建家园。于是,几年后,武汉重新回到了它的繁华。

说起繁华,武汉最初的繁华便是从堤上开始。

武汉最古老的街道叫长堤街。长堤街位于汉口。长堤街就像是一幅大画的轴心,武汉的城市画面从它这儿拉起,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来。于是,它有了后来的民主路,有了江汉路,有了民众乐园,有了解放大道,有了建设大道,有了发展大道;也有了无数无数的人,在这画卷上展示自己的爱恨情仇以及生生死死。

画卷至今还在舒展,我不知道它的尽头会在哪里。只知道每一年每一年都会有新的画面出现,都会有新人诞生,旧人逝去。

这一切,都是风景。

我的小说中许多场景都不可避免地发生在水边,许多人物也都不可避免地出没在已成闹市的堤街或没有流水的桥下。

这个都市风景给我的不只是灵感,而更是创作的力量和源泉。

武汉人常说一句老话来夸耀自己。他们说:“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说的就是汉口之大。

汉口何止是大!尤其开埠以来,西方银行洋行纷然登陆武汉。沿着江边圈起租界,盖起高楼。仿照着上海,也形成了汉口的外滩。灯火通明的街景,霓虹灯不灭的晚上,使得汉口颇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味道。繁华的概念便从这些夜夜欢场处处笙歌中透露出来。

繁华,再加上处于两江汇合口的位置,武汉表面上颇似美国的芝加哥城。所以,当年人们就管武汉叫作“东方芝加哥”。

但是武汉的闻名于世并非是因为它的繁华。而是因为枪声。

1911年推翻清廷的第一枪不是在有着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打响,也不在洋风吹彻的上海打响,甚至不是在革命领袖孙中山的老家广东打响,而是响在大陆深处的商业都市武汉。

这粒子弹一经射出,便一下子洞透了几千年的历史,让帝王时代有如多米诺骨牌,从清朝一直倒至大秦王朝。皇帝成为平民,帝王的岁月从此不在。后宫的歌声也从此失声。中国也就被这枪声引领到了一个新的纪元。



用户评论

表情0/300

0te1ucnc7q9zrko58dsc

很棒的朗诵!

ZMM_ls

声音真好听!

音频列表
猜你喜欢
京剧行云流水

京剧名家经典唱段,编者按名家最棒的那段呈现给大家。

by:可听也

行云流水自在禅 | 古筝周展

周展古筝演奏家周展丰富的演奏经验,在演奏中多种音融入多种音乐风格并传承各流派古筝演奏的精髓,多样的演奏形式也吸引众多聆听者,并活跃在世界舞台.中国杰出的青年古筝...

by:素心声

行云英语 · 方法论

该专辑共10个音频,每节5-7分钟,从各个方面讲述了如何更有效地学英语。

by:鱼氧咯

浮灯流水

《浮灯流水》小说聚焦于2018至2019年脱欧进程期间,在伦敦生活的一群华人专业人士以及他们所接触的移居英国的家庭和企业派驻员工。全书每章以伦敦地铁站命名,涵盖...

by:白鹭青

天府神兵:挺进四川与清剿残匪 ‖ 演播:流水行云777‖ 共和国不朽的历史

本书内容包括了有中央发出向全国进军的部署、刘伯承和邓小平拟定“8·19命令”、全歼西南之敌的方略完全形成、顺利打响川东第一战、追击川东宋希濂、里应外合成功解放万...

by:流水行云777

自然流水

当憩于静静的小池边,遥望远处那密密的竹林,实在是绿得可爱,一条幽幽的小径直通远方。低头倾听桥下的流水声,淅沥淅沥地欢快而平静地流淌。仿佛所有的烦恼也随之冲走,让...

by:大脑充电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