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杨照谈夏目漱石“明暗”（三）

在今天节目当中，我要为大家介绍的是，日本文学作家，非常重要的近代大文豪，夏目漱石他在1916年去世的时候，手边正在写、正在连载的长篇小说作品，这部小说作品叫做《明暗》。

这部小说作品为什么长期没有中译本？其中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因为夏目漱石并没有把这部小说写完。到他1916年12月8号去世的时候，这部小说作品只写了一半，在报纸上面连载了半年的时间，然后因为他去世了，也没有留下什么非常明确的记载。因此，究竟这个小说到后面会如何的发展，又会如何结束，在他去世的时候戛然而止。这个《明暗》变成了一个永远的谜题。

在这种状况底下，没有结局的小说，大家当然会觉得要怎么读啊，或者是读来要干什么？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部小说作品长期一直没有中文翻译，还是让人感到遗憾。

首先是夏目漱石在读者的心目当中有他一定的地位，他的主要的小说几乎都有翻译成为中文出版。而且在一般的读者当中，夏目漱石是一个很经常被提到，或者是大家熟悉的一个名字。这部小说作品虽然没有完，虽然没有结束，但是它的篇幅，没有写完的这个篇幅，放在夏目漱石的创作当中，都已经算是非常非常长的。到了连载188回之后，这部小说作品已经累积了超过二十万字。所以它绝对不是一个非常轻薄的遗稿，这是一个很厚重的留下来的东西。换句话说，即使我们不知道，这个小说作品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前面已经有的这二十万字的作品，已经告诉我们，光是前面已经写完的这二十几万字的文章里面，就已经有很丰富的内容，值得我们阅读、值得我们探索。

另外一件事情，那也就是如果我们要理解夏目漱石这个人跟他的文学作品，我们也就不得不看到，他的小说创作最大的一个特色，那就是开始得很晚。他到三十几岁，将近四十岁的时候，他才开始写他的小说作品。到了49岁，他就去世了。所以他写小说，不过前后就只有十一二年的时间。这十一二年的时间，他的小说创作在1916年因为他去世就戛然停止了。

不过我们确信，当他走到他的人生的尽头，因为严重胃溃疡而去世的时候，他小说创作上面所爆发的能量还没有耗尽。理由在哪里或证据在哪里？就在于他的最后一部小说，连载到一半没有完成的《明暗》。这就是他清楚的证据。

因为这部小说仍然如此高度地具备有原创性，而且有了这部小说，我们对于夏目漱石这十几年，他在小说上面创作的追求，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夏目漱石他十几年的时间，就写了非常非常丰富的小说作品，包括在他生前出版的长篇小说作品，就有十五部。更惊人的是，他每一部小说的写法几乎都不一样。

所以另外在读夏目漱石的时候，会产生一个困扰，也就是我们不知道应该怎样阅读这些，风格不一样的小说。然后呢，一来是如何去界定、如何去探索，这几部小说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当然更大的问题是，他们跟作者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一个作家跟自己的作品之间不必然有固定的关联。不过首先是从自我生命经验来思考，我们很难想像，小说家在写作的时候，他写的几部作品可以完全都没有关系。另外，为了从作品当中可以读出更多的意义，我们作为读者，也无可避免会好奇，作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另外呢，我们也就会有这种好奇心，我们会去想，我现在正在读的这本书，这个作者，他的其他的作品跟这本书，彼此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关联？

所以，如果没有从这样的一个立场来分析的话，那么夏目漱石之所以创作出这么多风格不一致的小说，其中，一个关键就在于，他要对抗当时排山倒海而来，这种在日本所流行的小说的潮流。换句话说，夏目漱石的这些小说，他的最基本的立场，就是他不穿“制服”。

因为当时，尤其是自然主义跟浪漫主义这两个大的派别，席卷了日本小说界，所以大家写的不是自然主义，就是浪漫主义。但是独立思考跟独立创作的夏目漱石，他清楚在一开头的时候，他就不随波逐流，他不追求潮流而起舞。他就是不要写，你一眼就看出来，哦，这叫做自然主义；哦，你一眼就看出来，这叫做浪漫主义。所以他每一部小说，他在自己的风格上面，他都一直不断地寻求差异、一直不断地寻求突破。

因为他最主要是，他不认同当时主流的自然主义的小说，所以他要努力地摆脱自然主义，在小说的领域当中，另辟一番天地，这是真正出于良心去摸索、去探求，在主流之外的艺术的模式，这是一条相对艰难的创作的道路。

但夏目漱石是一个了不起、勇敢的一个创作者。因为他不拘一格，勇于去尝试各种新式的小说创作，这有一部分也因为他“晚熟”。他很晚才开始他的小说的创作，所以开始写的时候，他就已经具备了深厚的文学跟人生的底蕴跟素养。

夏目漱石所有的其他每部小说，都带着实验性。对我来说，在我阅读的时候，我感觉到它们的共同点是，贯彻了一个主题。这就是为什么在他所有的作品，长篇小说里面，我自己最偏爱的是《草枕》。因为《草枕》这个小说呢，点破了一个重点，这个关键就是，在小说里面——用小说里面的名词的话——那就是人情跟非人情之间的纠葛。当然，这里是日文的汉字写下来的。

所谓“人情”，在夏目漱石的概念底下，那就是笼罩在日本社会，对于作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角色、在什么情景，你应该做什么样事情——别人的预期，这叫做“人情”。那“非人情”，当然就是，我偏偏不要专门在外表上去迎合、去配合别人觉得我是谁，所以我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就应该说什么话、我应该做什么事。

《草枕》这部小说，是夏目漱石他艺术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主轴。如果去读《草枕》，我们就可以从中体会到，在他理想当中非常简单、又非常纯粹的一种，非人情的天地。什么叫做“非人情的天地”？就是你不要一直活在别人的眼光跟别人的预期当中，你要寻找自我的真实，在人情之外找到你的自我，用非人情的方式，去实现自我、去表达自我。

所以《草枕》呈现出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那就是由带着非人情倾向的角色，所构成的一个非常特别的、脱俗、洁净的一个世界。里面的小说叙事者“我”，他是一个画家，他是一个艺术家。他不止画画，而且他读诗、咏诗，他用一种非常纯粹的，艺术家的眼光来看现实。然后呢，在他行旅过程当中，他想要找到一个非人情的安身立命的位置。然后他遇到了一个，个性非常不一样的那美小姐。那个那美小姐，展现出生命当中非常奇特的能量，隔绝了人情的干扰，然后呢，替自己构筑了非常小而精巧的一个非人情的环境。

在《草枕》这部小说当中，夏目漱石是从艺术的原点出发，他一层一层地去探索非人情的意义。在《草枕》的小说里，勾勒出让艺术家可以自由进出的一种情境。所以整部小说，基本上没有明确的开头，也没有明确的结尾，比较像是一个“截意”，就是一个片段，刻画了一段非人情、离开那种人情拘束的逍遥之旅。

在这里面，我们最清楚看出，夏目漱石的艺术追求，以及他背后的艺术的涵养。在因为只有十几年的时间，创作小说，所以夏目漱石他在创作的过程当中，他常常不是一部一部小说前后接着写，他常常同时进行一部以上的小说。因此呢，有的时候在写这部小说，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或者是，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刺激他想要去另外探究的问题的意识，他就会放进到另外一部小说去处理。

在夏目漱石他最受欢迎，也最容易阅读的小说是《少爷》。我刚前面跟大家介绍过，《少爷》这部小说到现在，仍然是日本中学生阅读率最高的一部近代文学的经典。这个《少爷》这部小说，它的创作的时间呢，是介于《草枕》跟《虞美人草》之间。因此呢，《草枕》没有能够解决，也来不及去剖析的议题——跟现实之间的关系——就在《少爷》的这部小说里面加以发展。

夏目漱石他是透过《少爷》这部小说，他要叩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一个抱持非人情态度的人，他要怎么在人情当中过活？所以《少爷》很有趣，是他选择了一个世俗眼光当中没有用的人作为小说的主角。在家人跟周围的人心里，这个少爷，他的哥哥是有用的人，他是无用的人。“坊っちゃん 坊っちゃん”，包括少爷这个书名的原文，那就是在讲述，你就是个少爷，意味着你没有什么实用。你在社会上面要有用，你就必须要通晓人情，你要能够具备世故的一面。而少爷之所以无用，正就是因为他不通人情、他不世故。这样的一个人，他活在人情跟世故的环境里面，他怎么活下去？这是《少爷》这部小说描述的主题跟重点。

我们休息一会儿，回来继续聊。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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