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节目当中，为大家介绍的这是夏目漱石，日本大文豪他的绝笔遗作。在写《明暗》这部小说的过程当中，夏目漱石因为严重的胃溃疡爆发而去世，所以这部小说没有能够完成。这部小说没有完成，所以它留下了很多的疑点。疑点当然大家会很好奇的是：如果这个小说继续写下去，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这是在后来，许多的日本的读者，乃至于日本的文学评论者，对于这部小说作品，他们有很多的猜想。
例如大江健三郎，他曾经讲过，他认为这个188回，就是夏目漱石写到了188回，这个时候《明暗》已经快要到了终结了。所以他猜测，或者是他认定，这个小说如果继续写下去，女主角阿延呢，她会紧随着丈夫津田的脚步，一起跨进到叫做“暗”的世界，并且跟暗的世界里面，津田的情人，这个暗的世界的强者清子，进行正面的对决。另外，也有人预想津田跟清子——就是他之前的情人——重逢了之后，清子的丈夫不久也会来到温泉旅馆，然后呢，所有这些重要的角色都会在温泉旅馆，会产生第二场高潮戏。
然后另外有意思的地方是，甚至有小说作者水村美苗就刻意模仿了夏目漱石的笔调，写了《续明暗》这部小说作品。这个《续明暗》，明确地就是要把夏目漱石没写完的地方继续写下去。她设定阿延，也就是津田的太太，在发现丈夫欺骗自己之后，她受不了沉重的打击，她决定投水自尽。这部1991年才出版的《续明暗》，还曾经得到过艺术选奖新人赏。这部作品也一般被认为，是最接近夏目漱石思路的一本续集。
虽然我们就了解《明暗》这部小说虽然没有写完，但是在日本的文学理解上面，尤其是对于夏目漱石他的小说思路，我们的探索跟认知，还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前面在休息之前，跟大家提到了夏目漱石最受欢迎，也最容易阅读的小说是《少爷》。可是《少爷》这部小说，其实是跟《草枕》几乎是同时撰写的，所以就延续了《草枕》当中的一种艺术精神。他在书里面穿插了一个伏笔，就是这个主角他是家里面最无用的一个孩子。他的能力啦、他的课业啦，明显地都比不上哥哥，但是家里面有一个老仆人阿清，却最疼他、最看重他。当父母亲跟街坊邻居都嫌弃他是一个横行霸道的“牛魔王”，只有这个老仆人阿清认为，这个小孩秉性好、做人正直。
为什么他们会有看法上面，这样这么大的区别呢？那就是父母亲跟邻居是用一种人情的眼光，来评断这个人。从人情的眼光，他就不懂人情，所以为什么怎么觉得他横冲直撞，该做什么事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他做什么事。可是在阿清的眼里面，所看到的是，他为什么那么样地莽撞，正就是因为他真实，因为他为人正直、他的秉性好，他不会那样去讨好世故的标准，这是他特殊的价值。
然后在写小说的时候，关键的地方，夏目漱石安排了这样一个不懂世故，乃至于轻蔑世故的人去做一个中学老师。他很可怜，因为他不像《草枕》里面的那个主角，是个艺术家。他变成了一个中学老师，他的非人情的态度，不是来自于艺术的涵养，而是他直觉一直意识到，自己的内在有一种难以压抑的骚动。他就是没有办法，按照别人帮他安排好，认定他应该要怎么过就怎么去过；所以他的性格，跟他作为中学老师的职业，就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因为老师是人情世故的守护者，甚至是人情世故的传递者。作为一个中学老师，很重要的责任，就是要教会小孩社会化，让他知道说，社会对你有什么预期，你应该遵守什么样的规律跟规则。但是这个人，他当中学老师，可是他自己是对这种人情世故是不熟悉，甚至是轻蔑的，以至于他必须要一直不断周旋在人情当中，还有他会一直不断在猜测，谁跟我是这一边的人。当大家都表面上都是人情，都是这样按照别人的眼光在做事情、在过日子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些人，其实他内在跟我一样，其实是向往更真实、非人情的这种生活的？
相较底下，我们就看出来，像《草枕》里面的那个画家，他就很幸运。因为他在那样一趟非人情的旅途当中，他遇到了比自己更戏剧性的、非人情的人物。他遇到了那美小姐，他遇到了大彻和尚。哦，在那里，他相对的还没有那么要远离世俗跟人情呢。
这个《少爷》这个小说呢，也就提醒了活在现实里面，有一些这种有非人情冲动的人，你要知道，你最棘手的、最大的难题，是你如何能够分辨：有一些人，他们就是被这种人情已经彻底同化了，你对他们不要抱持任何的希望；可是还有一些人其实内在，他们是你的可能的同伴。
所以延续接下来这个题目，夏目漱石在他后期的经典文学作品，他的小说《心》就重塑、探索了一次。《心》《こころ》这个书名呢，也就是来自于体会、认清那件事实。人呢，在书里面特别用英文的这个成语说“wear heart on the sleeve”，人不会把自己的心别在袖口上。那就是在人情的世界里面，人会尽量不显露感情，你也不会把心思就挂在脸上。所以活在人情世界里很困扰、很痛苦的一件事情，你不会知道别人到底在想什么，在感受什么。人情让我们无法透视到こころ、透视到人心，还会阻碍我们理解こころ、理解心，人情的一层一层的障壁，阻碍我们看到人的真心，也就让人不知不觉习惯了不用心、而是用外表的行为来感受世界。
在夏目漱石短短十一二年的创作生涯当中，他就一直不断纠结在这个非人情的可能性，他不相信流行的自然主义小说是解决之道。我们可以这样讲，他最反对自然主义小说的原因，就是他深深地相信，人是有选择的自由跟潜能的。人的命运绝对不是像自然主义小说所主张的，就单纯由遗传跟环境这两个因素决定。人至少有这个基本的选择，你可以依照世俗、世故的人情规范来活着，或者是你可以去寻找，用非人情的方式来安身立命。
夏目漱石他没办法接受自然主义，否定了这一项最基本自由的可能性。人有自由的选择权，至少可以选择去过和旁人不一样的生活，这是许多人能够继续活下去的根本的动力，这是夏目漱石的主张，这是夏目漱石的信仰。
这样的主张、这样的信仰延续到了《明暗》这部小说当中。这个小说就是要探索明跟暗之间的关系。“明”是行为、是语言，“暗”是人心。让人心难以掌握，那就是有一部分因为，我们不得不拘执、我们不得不按照人情，来表达我们的外表。人情有各种不同的规范，有各种不同的预期。然后呢，另外，还有在小说里面特别凸显的，那就是让人情更复杂，或者是在操控人情上面力量最强大的，那是金钱。
所以从小说我们可以看到，夏目漱石连续在情节跟角色的安排上面，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例如说，我们要如何突破世俗、世故、人情的拘束，来表达跟确认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我们要如何诱使他人能够泄露内心的想法，然后从他的外表的行为，能够解读他复杂而且多变的内心的讯息呢？我们如何在繁复的人情的规定跟拘束底下，能够去讨论，能够去处理现实的金钱问题，却不让金钱散发出会冒犯对方的俗味，又能够解决环绕着金钱各种不同的算计跟争执呢？
《明暗》的每一个角色，他们都在故事发展的过程当中，一直不断抱持着这种连环的困惑，他们周旋在人际关系当中，因而构成了小说最主要的情节的动人。然后夏目漱石把这个庞杂的心理的纠结，放在大正初年的时代背景底下，那也就是快速细化跟现代化一直不断地改变日本社会，因而像是一列快速轰隆前驶的列车，但是沿途抛掉了多少跟不上的人。而且就算是登上列车的人，看着窗外急速后退的风景，也不免感觉到陌生跟心惊，不确定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在全新的环境里面生存。
所以夏目漱石在《明暗》的这部小说当中，准确地反映从明治末年到大正初年，日本人内在的冲突的心理。那里存在着明跟暗的对比，那是光鲜的国家的形象跟晦暗的社会的代价；那里也存在着另外一种人情跟非人情的纠结，缺少的传统人情里的指引跟保障，人跟人之间任何的言行互动都变成了似真又假、非真非假的深刻的谜团，包围困扰了活在如此情境底下的所有的人。
这部小说作品如此的深刻，如此的丰富，即使它没有完成，都值得我们好好来阅读。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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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云堂
夏目漱石可能研究过红楼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