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杨照谈松本清张“零的焦点”（二）

今天为大家介绍的是，日本推理大家，了不起的经典作家松本清张，他在1959年留下来的经典推理小说作品《零的焦点》。

在松本清张所写的社会派推理当中，他重建了什么样的人来探案的一种叙述的方法。松本清张的另外一部经典《砂之器》里面负责探案的是一个警察，这就是为什么从松本清张之后，社会派推理接下来有一个分支，称之为叫做“警探小说“，或者是“警察小说”。因为警察在真实的社会里面，就是他们负责来探案的，而松本清张在写警察探案的时候，他会详细地去了解，真实的警察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探案的。在他所写的警察角色当中，他们基本上都不是过度聪明，太过于聪明的那种神探。他们是孜孜矻矻地，按照警察应有的探案的手续，对一个案件持之以恒地、一直不断地追查。而且呢，往往他们还要面对在这个警察系统当中，各种不同的阻挠，这才是真实的案件被探查出来的方式。

在《零的焦点》这一本小说当中，他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突破：他让从头到尾追查真相，到后来了解真相的人，她既不是一个神探，她也不是一个警察，可是她有特别的动机，她要去追查这件事。这件事情是一个男人的失踪，而对追查这件事情，有着现实里面最具体的动机的，是他的新婚的妻子。所以《零的焦点》最重要的就是，从头到尾是以这样的一个新婚的妻子的眼光看过去的。

她跟大她十岁的丈夫结婚了不过才一个多月，有一天，她的丈夫要回到原来他在工作的金泽，去收拾工作，因为结了婚，所以要搬回东京来住。可是他去了金泽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就突然之间消失了。这个女人跟她的丈夫不过结婚了一个多月，更重要的，回到1950年代的那个日本的环境当中，他们是相亲结婚的，在结婚之前，他们其实就只见过那么一面。

所以，之所以选择结婚，是因为各种不同社会的条件。她当然知道这个人过去在哪里工作，有些什么样的经历，有媒人跟朋友都告诉她说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个性，这个人有些什么样的优点。是在这样的状况底下，她认识了他，也就决定了嫁给这样的一个人。这是日本传统社会非常常见的一种婚姻，而这种婚姻，也就必然带着特定的关系的模式，这个关系的模式是，结了婚之后两个人才慢慢彼此互相认得。所以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先是两个陌生人，但是在社会条件上面，是被认为相许可、相符合的，所以他们结了婚。结了婚之后呢，才慢慢变成夫妻，并不是在结婚的当天，婚礼当中，两个人被宣布就成为了夫妻。

所谓“变成夫妻”，在那样一种社会习俗里面，是你要花时间，两个人才开始在生活当中相处，甚至包括两个人有些什么样的过去，也都是在结了婚之后，才慢慢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所以刚结婚的时候，你身边的这个人，其实他是一个“平面的人”，你要慢慢在生活、夫妻关系里面，才让他变成“立体”。

可是这个女人——在《零的焦点》当中——这位贞子，她的问题就是，在她的丈夫还没有变成立体之前，他突然之间就消失了。她当然要去努力去把他找出来，可是你要努力地去参与、去了解丈夫为什么失踪。他会不会回来？他去了哪里？你就要一而再再而三碰到了那样的一个限制：你根本不了解他，你不知道他的过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在追寻的过程当中，才一点一点地探触到他的过去，然后才去设想、才去试图理解，他的过去跟他现在失踪有关系吗？所以这本小说非常精彩的地方，那就是它实质上同时写成了一个女人，她追寻了解她的丈夫的过程，还有在追寻了解她丈夫的过程当中，这也是她自我认识、自我理解其中的一个过程。

所以这个小说我们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来看，例如说以当时熟悉这样婚姻关系的日本人读到了这种话，应该都有很深的震撼，然后不得不想一想：我认识我身边称之为叫配偶的那个人吗？

小说里面有这么一段话：“这已经是丈夫失踪了几天之后，真挚的感受，人们有时候会在潜意识当中，察觉到某些事物，却怎么都无法看清事物的全貌。有时受到了来自外界具体的刺激之后，这些事物反而会浮上意识的表层，此时人们便开始有意识的分析。”

贞子在此时，开始有意识分析心中的想法，正是这种情况。她回想蜜月旅行的夜晚，丈夫爱抚着新婚妻子，那是一段令人屏息又令人困惑的时光。然而丈夫对妻子说出热情言语的记忆，还残留在贞子身上。他对贞子诚恳地起誓，要让她幸福，这会是一场幸福的婚姻，即使此刻贞子都不认为那些话是虚伪的，可是这些话对贞子来说实在不够踏实。不管对方的言语有多么热情，都无法给予她踏实感受，这种感觉究竟是从何来的？

此外，在诹访的旅馆浴室洗澡的时候，丈夫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妻子的身体之后，说：“你有一副年轻的躯体呢。”丈夫用一脸相当满意的表情又说：“不，是真的，好漂亮的身体。”那个时候贞子就感觉，她被拿来和某人相比，丈夫的眼睛确实是那样观察她，这使得贞子感到不安。在那之后，丈夫也说了好几次，我喜欢你之类的话，“你的嘴唇真柔软，就像棉花糖一样”，就连听到这样的赞美的时候，那种心情也会忽然袭上胸口。丈夫在拿自己和某人比较，贞子只觉那是比较过后，才说出来的话，即使当脸颊感到丈夫热情的气息的时候，贞子也无法感到心里踏实。他是拿某人跟我比吧？贞子那时候想到，丈夫不就是拿过去的女人来和她比较吗？

既然这个丈夫都已经36岁才结婚，有那样的过去，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可是就算如此，像这样的被拿来和对方相比，还是让贞子感到厌恶。这种厌恶的感受，还有一部分就来自于她无法了解，在丈夫的经验当中，拿来跟她比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就是，因为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过去，所以不只是因为被丈夫拿来跟别人相比，另外一件事情是，她在结了婚，名义上这个是她最亲近的人，可是这个最亲近的人，应该曾经有过，另外一个同样亲近的、有肉体关系的人。她却对这部分，她完全无法认识、无法了解。这是那种传统底下的夫妻关系。

她的丈夫失踪的时候，贞子打开了丈夫的书柜，全部都是从行李刚刚拿出来，没有整理过，因为他们才刚搬到新家。丈夫回去到原来工作的地方，就消失了。所以这些书呢，杂乱放的十二三本书，几乎都是经济相关的书籍，其中有三四本书是原文书，完全没有文学书。也就意味着贞子本来想翻翻看，说有什么我可以看的书，来打发时间，结果也完全没有。她的丈夫在她认识的时候，跟她结婚的时候，是一个广告公司的代理的主任，这一个广告代理商在金泽的主任，所以他从事的是广告生意，是经济的是贸易的方面。但是接下来再翻查，结了婚的丈夫留下来的这些书，就让她有意外的发现。

他（松本清张）说，“她抱着随意复习英文的心情，拿出一本原文书，不过这本书并不是她以为的，跟经济、跟贸易有关的书，而是法律的书，另外一本也是刑法相关的书籍，和旁边的经济学显得有点不协调。还有，经济学的书没有什么被翻阅的痕迹，可是这几本刑法的原文书却被翻得脏兮兮的，像是存放在旧书店的书架上，里面还有用红笔划线的记号。他是为了什么而这样用功读这些书，贞子猜不出来。或许这个丈夫以前曾打算要当法官或律师，这么说来，她才注意到自己对宪一，也就是丈夫的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是马上她转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也就是1950年代，这本书对日本社会所提出来的一个提醒跟质疑。他（松本清张）说：“不过这世上的夫妻之间，妻子不都是对丈夫婚前的职业，意外地冷淡吗？关心的重点应该要以结婚之后的事才对。丈夫的过去，只要不会对现在造成影响，妻子就能安心而不去在意。”

关键的重点就是，丈夫的过去，真的可以不对现在造成影响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信念？为什么形成了这样的习惯？

在这个书里面，贞子就发现了两张照片，这两张是奇怪的照片，因为两张照的都是房子，可是完全不了解这房子为什么要被照下来？还有这两张房子的照片，为什么没有放进到相簿里，却夹在书里面？从这里如何去找到照片里面的这两栋房子，也就是这整本推理小说最重要的线索。

推理小说从头到尾，最后追查出真相的，是这样的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贞子。不过，以社会写实的角度来看的话，一个女人怎么去探案？所以松本清张另外非常巧妙就安排了，在贞子的丈夫失踪了之后，取代她的丈夫的职位的这个人，姓本多。因为他在协助贞子的过程当中，他对贞子有了越来越迷恋的一种感情。所以换句话说，本多也有这个强烈的冲动，他为了要帮助贞子，所以他努力地去追查，究竟宪一，她的丈夫到了哪里去。

用这种方式，这部小说完全没有神探，甚至没有追查线索跟探案的警察，可是却写成了非常精彩的推理小说，值得大家在半个多世纪之后，我们再回头来看，了解那样的一个特殊的社会，还有这个社会当中，普遍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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