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和大家聊聊杜甫的一首诗和辜鸿铭的英文。
林先生是一个工科男,但有一颗文艺心,很小背了很多诗,这和我从小受到的家庭熏陶有关。我少年时喜欢李白,喜欢他“天子来呼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孤傲;喜欢他“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洒脱,他的名篇佳句,我都烂记于胸。而对和李白同时期的另一个诗人,诗圣杜甫,就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感觉他又穷又老,窝窝囊囊,还有点滑稽,最后屋顶被风刮跑,还被“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然而,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对这两位诗人的理解有了很大的变化。我现在理解的李白,觉得他没那么洒脱,一生都在投机,文才虽好得没话说,但他既没眼光,也没韬略,对自己估计过高,一生活在吹牛和虚荣里;对杜甫,我却越来越理解和喜欢他,他的诗写尽了我,一个磕碰职场天花板,遭遇中年危机,雄心虽在,但身体大不如从前的男人辛苦、孤苦、和无奈。有次,妻子问我为何喜欢杜甫。我说,一个男人,如果他忧国忧民,但百无一用,心思细腻,却穷困潦倒,那他一定喜欢杜甫。
我最喜欢的一首杜甫的诗,是他的《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每次和多年不见的老友见面,我都会想这首诗。我们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会说“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而分离握手拥抱时,也一定会叹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儿时的玩伴,胸怀高远的志向,怀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梦,踏千山,涉万水,以为只有这样,人生才丰富了,而结果,我们既摆脱不了自己所属的阶级,也逃不出神州厚厚的的雾霾,折腾到中年,不过都还是寄身异乡的旅人。偶在异乡重逢,两颗孤独的灵魂碰撞了下,感慨岁月神偷,喝酒麻痹下神经,第二天,各奔东西,赶赴未知的旅途。凡有这种体验的朋友,读了杜甫的这首诗,内心一定会有深深共鸣。
这首《赠卫八处士》的诗,有一个英文译本,我也非常喜欢。译者,我认为他是英文最好的中国人,他就是活在清末和民国的辜鸿铭。
辜鸿铭,生在马来西亚的华商家庭,幼时被家人送去英国读书,从伯明翰大学和爱丁堡大学拿到了一堆学位,好像是工科方面的学位。23岁回国,娶了一堆姨太太,其中包括日本女人,然后长期在张之洞手下做幕僚。有人称他是“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娶在东阳,仕在北洋”。
辜鸿铭这个人很有趣,一个在西方受教育的人,回国后极力鼓吹中国文化,抱着很多陈旧的观念不放,比如蓄妾和留辫子。他说,男人好像茶壶,女人好像茶杯,一个茶壶可以配好多个茶杯,男人自然可以娶好几个老婆。清王朝灭亡后,辜鸿铭去北大教书,他是燕园里唯一一个留着辫子的人。
辜鸿铭虽然思想保守,行为怪诞,但他的英文是着实的好。据说,他在英国的时候,在公交车上倒着看报纸。有英国人嘲笑他不懂英文,他不屑的回敬说,“英文太简单,如果不倒着看,实在没意思”。
辜鸿铭在北大上课,给学生讲诗,讲到杜甫的《赠卫八处士》的诗,随口用英文翻译出来:
In life, friends seldom are brought near ;
Like stars, each one shines in its sphere.
To-night, oh ! what a happy night !
We sit beneath the same lamplight.
Our youth and strength last but a day.
You and I ah ! our hairs are grey.
Friends ! Half are in a better land,
With tears we grasp each other's hand.
Twenty more years, short, after all,
I once again ascend your hall.
When we met, you had not a wife ;
Now you have children, such is life !
Beaming, they greet their father's chum ;
They ask me from where I have come.
Before our say, we each have said,
The table is already laid.
Fresh salads from the garden near,
Rice mixed with millet, frugal cheer.
When shall we meet ? 'tis hard to know.
And so let the wine freely flow.
This wine, I know, will do no harm.
My old friend's welcome is so warm.
To-morrow I go, to be whirled.
Again into the wide, wide world.
我们现在分析下辜鸿铭翻译的精妙之处。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In life, friends seldom are brought near)。“参”和“商”,是中国古代的星宿名。辜鸿铭没有生硬翻译星宿名,他灵活表达了杜甫原诗中的意思:人和人,有时候就像两颗星星,一生(sheng)相交一次,然后再也遇不到了”。译作用了被动句式,所表达的意思,是原诗文字没有直接表达的:朋友见面,不是两个人想见就能见,而是各自奔波的命运恰好相交,是命运给了朋友见面的机会。
随后的“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的翻译呢,辜鸿铭采用了轻松、十分口语化的表达,表现两个老朋友多年未见后初见时的开心、感慨、彼此戏虐时的情景。
To-night, oh ! what a happy night !
We sit beneath the same lamplight.
Our youth and strength last but a day.
You and I ah ! our hairs are grey.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这句是诗中的第一个小高潮。我们两个身子半入黄土的老朋友,突然见面,拉着彼此的手,内心暖暖,无比开心。但,看看彼此,我们怎么就已经“半为鬼”了呢?文字里的悲喜交加混杂在一起。
我们看看辜鸿铭的翻译:
Friends ! Half are in a better land,
With tears we grasp each other's hand.
辜鸿铭为了押韵,以“the better land”入诗,作为“半为鬼”的翻译。英国19世纪有一首叫《The Better Land》的诗,诗句对“the better land”这样形容:
Eye hath not seen it, Ear hath not heard its deep songs of joy. Dreams cannot picture a world so fair, Sorrow and death may not enter there.
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那快乐的吟唱,梦里都无法描绘的美景,悲伤和死神永远无法进入的地方。
这首诗是一个穷妈妈给穷孩子唱的歌谣,是身处困境的人对天堂的向往。辜鸿铭一定读过这首诗,以“better land”做“鬼乡”的翻译,不仅押韵,更表达朋友颠沛流离的无奈。
诗句随后写杜甫见到了朋友的孩子,孩子们都很听话,彬彬有礼,还为父亲的朋友准备的酒菜。这是一段快乐的描述,诗人看到朋友过得很好,很替朋友高兴。辜鸿铭的翻译,在这里,也很随意和轻松。
Twenty more years, short, after all,
I once again ascend your hall.
When we met, you had not a wife ;
Now you have children, such is life !
Beaming, they greet their father's chum ;
They ask me from where I have come.
Before our say, we each have said,
The table is already laid.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这句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诗,辜鸿铭轻描淡写的翻译成了“Fresh salads from the garden near, Rice mixed with millet”,辜鸿铭然后又善做主张,当然也是为了押韵,加上了“frugal cheer”,大概的意思是“又经济又实惠,真好!” 中国人,真正的好朋友见面,喝酒是一定的,而是否一定讲排场,大鱼大肉,真朋友间是无所谓的。唐朝如此,民国如此,现在如此。
后面的四句诗,朋友相逢的快乐描写进入了高潮: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辜鸿铭翻译得也就一泻而出:
When shall we meet ? 'tis hard to know.
And so let the wine freely flow.
This wine, I know, will do no harm.
My old friend's welcome is so warm.
我们何时再能见面?不知道!那就让酒自由的流淌吧。这样的酒,无论多少都不会醉人,因为这酒是朋友的一片热情暖的。
诗到这里到了高潮,辜鸿铭到翻译也到了高潮。随后,一切由酒由热情由欢乐由重逢带来的喜悦戛然而止。明天,明天我们就分开了,还能见面吗?不知道!前面有什么样的生活等着?不知道!果真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辜鸿铭的翻译:“To-morrow I go, to be whirled. Again into the wide, wide world”. 明天,我就走了,还要在这尘世中沉浮翻转,世界好大,好大,其弦外之音,我好小好小,就让命运带着走吧。
杜甫的中文原诗如口语般简洁的行文,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优雅、高贵、以及悲伤。辜鸿铭的译作,虽然不能完全复原原诗的优雅和情感,但其口语化的简单表达,长短句的错落使用,韵脚的规则更替,使英文原诗读起来韵味盎然,同样被赋予了无法言说的美感。辜鸿铭的英文水平,也由此可窥一斑。
大家如果想见识辜鸿铭的英文,可购买他的《春秋大义》来读。这本书还有一个中文名,叫《中国人的精神》,英文名是《The Spirit of Chinese 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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