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
作者：彭程
海外的好友又有信来了，行文依旧那般灵动而富有诗意：“……在这异国的高秋，像我这样常被认作无忧无虑的人，竟也觉出一缕乡愁了。真想亲眼看看，校园里的乌柏树叶依然彤红如昔么?”这位大学时的同窗，班上的诗人，现时正在大洋彼岸攻读学位。在那个连国旗上都飘着枫叶的国度里，他却固执地眷念着万里之外，校园里这一片秋色。想来在某个灯稀更阑的静夜，这片红云该飘临过他的梦境吧?
又何须去邦万里，即便只有几个钟点的路途，乡情涌动时，那一份沉重也几欲令人负荷不起了。有位远亲伯父，早年孑然一人来到这座大都市，如今已是子孙成群。家乡早已没有什么亲人，几十年未曾回去过。不料退休以后，这个念头日夜袭扰，又自知难以实现，便常常怅惘叹息。每次返乡归来去探望他时，总被问及种种故乡人事，提到最多的是村前的苇塘，是否依然当年模样?我曾暗笑老人真是脑子不清楚了，几十年岁月风雨改变了多少东西，一处小小苇塘岂能例外?但我不忍道出。为什么要夺去老人这一丝乐趣呢?那是他童年的乐园，回忆苇哨，芦花，摸鱼玩水的嬉戏，抚慰了他暮年的孤寂。
“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说出这样沉痛深挚的话，可见乡情是怎样颠连不尽的了!无分老幼，不论远近，我们每个人都是怀乡病患者。乡情缭绕我们的心灵如来去飘忽的微风，如若有若无的乐声。在日常的忙乱中我们浑然若无觉，但乡情却是静静地蛰伏着的，等待着适当的时刻，一句乡音，一包土产，一个我们熟悉的人的消息，甚至，报上的一条新闻，都能使它在瞬间苏醒，跃动，活泼如初春的燕雀。
于是，在那样的时刻，仿佛一幅画面被迅疾地推至眼前，摇曳在脑海的满是家乡的影象了——
是老屋旁那棵气根纵横的老榕树，是村子外那条清亮欢快的小河;是孩童时在里面捉迷藏的青翠一片的瓜地，是稍大些常去攀爬的那道长满酸枣棵的山岗;是夕阳西下时，牧童和水牛暗青色的剪影，和晚风中的笛声；是每天早晨，家家茅草屋顶上纠缠着的炊烟，那种好闻的呛人的气味……你的故乡，有小巧的乌篷船，桨声咿呀，渐没入无边的田田荷叶去了；我的老家，齐腰茂草延展成巨大的绿地毯，风吹草偃，神话般现出牛羊片片，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在无量数可感可知的形象上，我们停泊着自己的乡情。
仅仅因为它是故乡，这便是恋念的全部根由了。我们有着不少的虚荣，但故里再贫瘠，也想不到怕羞似地去遮掩：不停地走着远路，看看到天边了，却会有什么扳回我们的目光，眺望云烟断处，小如泥丸的故乡。
谁能解释清那种血肉般的关连呢?
因为那里的泥土，蹒跚学步时脚掌亲近过它的潮湿，因为那些粗淡的饭食，喂养成我们今日的身躯；因为那里留下过我们的歌哭悲欢，生命的一部分便洒落在其间了，因为我们来自于斯而最终还将返归于斯——最好是叶落归根，让躯体化土，滋养那绵绵青草，岁岁枯荣。最少也要撒落一抔寒灰，当风起轻飏时，便是作道遥的故里巡游了。最堪怜是天命乖违，乡梦难圆，便只有长歌当哭了。不见一湾浅水曾隔断两岸音尘，不死的是望乡心。“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生时求归不可得，只好寄望于身后了。“故乡不可见兮，只有痛哭！”最怕是所望终将难遂，那样淋漓的苦痛，纵几万斛海水，也负载不起的。
毕竟我们有福。我们有家乡可望，可想，当天涯孤栖，午夜梦回，旅愁像夜色一样裹人时，家乡便是窗外清明月光，抚我慰我。当我们于危机四伏的困旅中，颠踬，受创，四围尽是摒绝的目光时，只有家乡愿意收养，庇护，让我们像一只受伤小兽，舔干灵魂的伤口。所以我们是这样地爱着她了。就像爱生养了我们的母亲一样。
当依凭思绪的驰骋，渐行渐远时，我们便是在接近一个神圣的名字了。
在不很久远的昨天，我们总是怀着虔敬肃穆念起她，双唇的每次开合都在胸中播种下叩击。那时在我们的理解中，她是辽阔，是深邃，是无法诉诸语言的神秘。而今天，想到她时心中却充满了宁静——依偎在母亲怀中，享受着她手掌的摩挲，那样一种源于相知相亲的宁静。
她是——祖国。
是因为菜蒙托夫的那首同名诗篇么?在诗人笔下，他的祖国是这样的一些形象:野火冒起的轻烟，草原上过夜的车马，闪着微光的白桦树，堆满谷物的打谷场，覆盖稻草的农家草房……他的目光柔和地抚摸过它们，这些俄罗斯大地上平淡无奇的景物，而心中，“浸满了奇异的爱情”。于是感悟便在瞬间完成，仿佛眼前亮过了一道闪电。
就像家乡，祖国从来不正是一些可以感受到的存在么?祖国，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实体。是你的春雨江南，是我的秋风塞北，是大漠上蜿蜒的驼队，是渔场里如林的樯帆，是开放金灿灿油菜花的平原，是生长绿油油荔枝树的丘陵，是所有这些形象的延伸、连接、叠印，当它们被连绵地播映于脑海之际，便胜于一切言语文辞。它编织进了无数家乡的形象，所以才那么广阔绚丽。家国之思从来相并而提，可见家乡与祖国，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一体。思念故乡时，便是在不觉中爱恋着祖国，这个我们共同的家园了。
于是明白，游子去国，何以总怀揣一抔故乡泥土，去去万里烟波，风雨飘摇，当愁绪涨满如圆月，望家乡便是祖国。这捧生长故国乔木的热土，足以吸收最不堪负载的忧思了。走在碧眼金发的人群中，见到一位同胞，一样的黄皮肤黑头发，一样的染着那块土地的颜色，虽然各自家乡相距遥远仿佛燕宋千里，却仍然相逢如同故旧，“便认并州作故乡”了!在大洋大陆组成的座标中，祖国便是家乡。
秋风起时，忆起莼鲈的滋味，江南游子，便要起故园之思了。而祖国，却是寄寓于从须弥到芥子的一切物事之中，天涯海角，时时处处，我们总能意识到它的存在。大到长城黄河，秦宫汉陵，这些五千年古国的表征，小到屋前的一方水塘，村头的一株老树——凡萋萋芳草蔓延到的，朗朗月光照临到的，都在令我们想到那个最为亲爱的字眼。
我们如何载负得起这样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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