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位哲学家，你可以做这样一件事情：你可以站在一栋高层建筑物的顶端，之后向下看三百英尺之外的同胞，你会觉得他们如同昆虫般让人鄙视。他们就像是夏季池塘里面的没有任何责任和负担的黑色虫子，在喧嚣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爬行，一圈又一圈，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地。他们甚至还没有蚂蚁让人钦佩，你会觉得蚂蚁们都比他们有智慧，至少它们知道应当回自己的家。蚂蚁虽然是一种卑微的生物，但它们却能按时地回到家庭之中，并且在家里换上拖鞋。然而你，只能够留在这个高高的位置上。
在高层顶端的哲学家眼里，人类只不过是那些不断匍匐爬行的可怜的甲虫。经纪人、诗人、百万富翁、擦鞋匠、美女、搬运石灰的人还有那些政治家，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小黑点。它们在这条还没有你拇指宽的街道上拥挤地爬行。
从这样高的角度看来，这个城市本身已经蜕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大规模扭曲的建筑物，还有辨认不出是什么的景象。让人敬畏的海洋只不过就是一群鸭子的蓄水池；地球本身无非就是一个被人打飞了的高尔夫球。所有生活中的细枝末节都不见了。哲学家仰起头，凝视着无限广大的宇宙，此时他的心灵也被影响了，在这种全新的视野之下，心也变大了。他觉得宇宙赋予了他一种不朽的能量，他得到时间的偏爱。凭借着这永恒的不朽的遗产，他已经拥有了整个太空。他惊喜地想到，在未来的一天，他的同类也会经历这条神秘的空间隧道，来到行星与行星之间。在这个微小的世界中，他脚下高耸的钢筋水泥的建筑，也就是一粒灰尘而已——而喜马拉雅山脉，也不过就是无数个高速运转的原子中的一个。与这浩瀚无边，但又静谧的宇宙比较起来，还有什么算是野心，还有什么算作成就，在这个城市中忙碌的小虫子们，他们那些征服的欲望和所谓的成功，甚至是爱情，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这一切又都算得了什么？
这些保证是哲学家的想法。这些想法是根据世界上所有的哲学理论和思想编制出来的，并且他们会在适当的位置用一个问号来收尾，让人们看到那些站在高处的哲学家总是在不停地思索之中。而当哲学家们坐着电梯从高处下来的时候，他们的心境会更加平和，他们的思想也会越来越开阔，他们的思想从宇宙的起源开始，一直延伸至夏季猎户座的腰带上。
但是，如果你的名字叫黛西，你今年十九岁，在第八大街的糖果店工作，晚上睡在一间长只有八英尺、宽只有五英尺的狭小而又冰冷的卧室里，每周只有六美元的收入，中午的午餐只能吃一毛钱一顿的食物，每天都过着早六晚九的生活。生活在这样环境中的你，更是从来没接触过哲学，那么当你同样站在这栋高耸的建筑物顶端的时候，也许事情并不像先前所见到的那样。
有两个人正在追求这样一个并非哲学派的黛西。他们两个都争先恐后地想得到黛西对他们的好感。他们其中一个人叫乔，是在纽约市的一家最小门面的商店的小老板。他家商店的门脸比市政工程局的工具箱大不了多少。那家小商店位于一栋大厦的拐角处，就像是卡在摩天大楼中的一个鸟巢一样。店里贩卖的东西包括水果、糖果，还有报纸、歌曲书籍和香烟，对了，还有一些当季的柠檬水。每当冬天的寒风冻结了他摇摇摆摆的鬈发时，他就不得不把自己和水果们一起搬进那个狭小的存储空间中，也就是他的商店。之所以说它狭小，是因为在他的店铺中，最多也就只能待下店主本人和那些商品了，哦，还有一个调味瓶大小的炉子，及一个顾客。
乔不是那种永远沉湎于如何让我们对他的水果和赋格曲着迷的人。他是一位能干的美国青年，只要他的铺子赚到了钱，他就会把这些钱交给黛西，让她帮忙花掉。他已经邀请过黛西三次了。
“我攒了点儿钱了，黛西，”这就算是他的情歌了，“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吗？虽然我的店铺不是很大，但是……”
“哦，是吗？”非哲学派的黛西应和着，“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听说沃纳梅克还试图让你在明年的时候转让一部分店面给他呢。”
每天清晨和傍晚，黛西在上下班的时候都会路过乔的店铺所在的街角。
“你好，小东西！”这是她一贯的问候语，“在我看来，你的店铺还空了些位置呢。你必须再卖一些口香糖才行。”
“确实，我这里确实不是很大，”乔回答着，脸上慢慢地露出笑容，“除了你，黛西，我的空间里只容得下你的位置。我和我的店铺一直都在等着你进来。你觉得你还需要让我们等多久，应该不会太久了吧？”
“店铺？”黛西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蔑视的声音，之后她继续说，“一个沙丁鱼罐头而已！你刚才说什么，你和你的店铺在等我吗？啧啧！那你不得不先把几百磅的糖果扔出来之后，我才进得去，乔。”
“我不会介意这种公平的交换的。”乔讨好地说。
黛西的生活已经被各种东西所限制了。她只能侧着身子行走于糖果店的柜台和货架之间。至于她所居住的卧室，如果尚能称得上有一点舒适感的话，那就是她在里面几乎不用怎么走动。墙壁与墙壁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对面墙上的报纸，就如同一座喧闹的通天塔。她可以一只手点燃煤气，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把门关上，再则还可以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扎在后脑勺的高高吊起来的马尾。在她的梳妆台上有一张乔的照片，是放在镀金的相框里的，有的时候——但是她只要一想到那个狭窄的、有些滑稽的店铺，就像是摩天大楼里的一小块肥皂盒，这个时候，她对他所产生的爱意也就随着一声笑被微风吹散了。
黛西的另一位追求者，是在乔追求她的几个月后出现的。那天，他正好偶去黛西所住的那栋公寓找房子，所以碰巧认识了黛西。他的名字叫达布斯特，是一位哲学家。虽然他很年轻，但是在这方面的造诣已经可以让人看得很清楚了，就如同帕塞伊克制造的手提箱上面的标签一样，显而易见。可以说他已经从百科全书和使用手册上绑架了所有的知识，但是至于智慧，这么说吧，当她在他的面前经过，并且乘坐一辆公交车离开后，他几乎不知道她坐的是哪路公交车，而只知道站在路边吸着鼻子。不过他还是有优点的，他可以告诉黛西，在她用豌豆煮牛肉的时候，牛肉和水的比例是多少，顺便他还可以告诉她这个菜的功效是什么，可以促进人体肌肉的增长。他知道《圣经》里最短的一篇经文是哪篇，多少颗钉子可以钉住二百五十六块防雨的油毡，伊利诺伊州的茨卡基的人口数量是多少，斯宾诺莎的理论是什么。他甚至还知道麦凯•通布利先生安排在客厅里的第二个仆人叫什么名字，以及胡萨克隧道的长度，母鸡孵蛋的最佳时间，一位工作在宾州浮木站和红岸火炉站之间的铁路邮局的快递员的薪水是多少，他也非常了解，还有猫前肢的骨骼数量，等等。
学习是没有任何负担和障碍的，这就是达布斯特。他用他丰富的学识作为他与人对话时的装点，就如丰盛佳肴上面的香菜一样的配菜。当他一旦发现你对某一种口味十分感兴趣，那么他就会将其作为主菜送到你的面前。不仅如此，即便在寄宿公寓里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也同样会用这些资料作为防护自己的城墙。他会经常使用这些资料作为进攻的武器，比方说，一英尺长、五英寸宽、二又四分之三英寸高的铁条的重量是多少，或者明尼苏达州斯内特堡每年的降雨量是多少，等等，这一系列问题都是他的武器。就当你还在考虑前面他给你提出的问题的时候，或者当你正想试图问他为什么母鸡要过马路的时候，他已经将盘子里最好的一块鸡肉占为己有了。
因此，这个功底还不错的家伙，除了善用自己俊美的外表之外，还想进一步为自己赢得更多的机会，把自己再打扮得像模像样一些，所以每天下午三点，他都会去商业区购物。他似乎已经成为这个小店铺主人乔的强劲对手了，值得他拔刀相向了。然而，乔并没有亮出武器。即便他想要亮出武器，他那家店铺那么小，也根本没有他拔刀的空间。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四点左右，黛西和达布斯特在乔的店铺前面停了下来。达布斯特戴了一顶丝绸的帽子，以及——黛西是一个女人，所以，这顶帽子必须在外面展示一圈，直到让乔看见它，它才有可能回到自己的盒子里。他们在乔的店铺前面停下来，像模像样地买了一包凤梨口味的口香糖。乔通过橱窗将口香糖递给了他们。对于乔来说，虽然他看见了那顶帽子，却没有表现出心虚或者是丝毫的卑微，他只是淡定地做着一个店主该做的事情。
“达布斯特先生正要带我到这栋大厦的顶层看风景，”黛西在为二位互相介绍了一下之后，说，“我从来没有到过摩天大楼的顶层。我猜那儿一定非常漂亮，也非常有趣。”
“嗯！”乔说。
“从大厦的顶层，”达布斯特说，“可以凝视这座城市的全景，这种俯瞰的感觉不仅壮观，而且对人还是一种启发。黛西小姐一定会找到你要的乐趣的。”
“但是上面的风很大，可不像这里。”乔说，“黛西，你穿得足够暖和了吗？”
“没问题的！我已经穿上了所有暖和的衣服了。”黛西一边说着，一边狡黠地看着乔阴云密布的眉头笑着，“乔，你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木乃伊，被装在这个盒子里面。对了，乔，你是正忙着为那些一品脱花生和其他的苹果之类的东西开发票吗？你的存储看起来丰富了许多呢。”
黛西咯咯地笑着，她最喜欢用这种方式取笑乔了。而乔也只好跟着她一起笑。
“你这里的地方确实很有限，先生——嗯——嗯，”达布斯特评点着，“据我所知，这栋大厦的建筑面积长为三百四十英尺，宽是一百英尺，而你的店铺相对比较起来，就好比是半个俾路支斯坦，而这栋大楼是美国洛杉矶山脉以东的所有地区，还得再加上安大略省和比利时的面积才行。”
“是这样啊，兄弟？”乔和蔼地说，“你觉得你在数字上很有天赋吗？那你觉得当一头驴在一又八分之五分钟里停止叫唤，那么它能在这段时间里吃掉多少磅的干草呢？或者是能够吃掉多少平方米的草呢？”
几分钟后，黛西和达布斯特先生乘坐着电梯来到了摩天大厦的顶层。接着，他们又步行爬了一段陡峭的楼梯，到了大厦的屋顶。达布斯特领着黛西来到了顶楼的栏杆处，在这里，她可以俯瞰到在街上移动的黑点。
“他们是什么？”她已经浑身发抖了。她从来没有在这样一个高度上待过。
然后，达布斯特在此时发挥出了他哲学家的天份，并且要将她的灵魂引进宇宙那个宏伟壮大的空间之中。
“两足动物，”他神情庄严地说，“我们现在处于海拔三百四十英尺的上方，而你看看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甚至已经变成来来回回、只懂得单纯地蠕动的昆虫了。”
“哦，他们才不是你说的那样，”突然，黛西惊呼道，“他们都是人，我看出来了，那是一辆汽车。哦，我们已经在这么高的地方了吗？”
“你向这边走过来。”达布斯特说。
他让她看远处的一个大城市，从这么远的距离看，那个城市就好像是一个排列整齐的大玩具。尽管现在的时间还早，但是在冬天的午后，还是会有几处已经点亮了灯光。这些灯光散落在各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再将目光伸远一些，你就会看到东南方向的港湾和海洋已经神秘地消失在天空的尽头，侵入云霄了。
“我不喜欢，”黛西宣布着自己的真实感受，此时她那蓝色的眼睛已经陷入困惑之中了，“我们下去吧。”
但是，这位哲学家并没有让这个机会在他眼前溜走。他要让她看见，他的思维是多么宏伟，他的胸怀是多么伟大，他的数字能力是多么精准，他对无限空间的精神境界是了解得多么通彻。一旦她了解了，她的心就将忽略在纽约市最小的店铺里买口香糖的事情了。于是，他开始像摆龙门阵一般地向她讲述人世间的繁杂琐事是有多么渺小，就像现在一样，“只要我们稍稍离开地面有一段距离，人类和人类所建造的世界就变得微小，甚至还没有三十分之一枚硬币大。所以，我们更应该多考虑一下整个恒星系，多思考一下埃皮克提图（罗马哲学家）的格言，并且从中得到一丝对于生活的慰藉。”
“你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了，”黛西说，“说实话，我已经觉得很可怕了。我们现在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所有人就像跳蚤一样。我们看到的其中还有一个人，可能就是乔。为什么，老天，我还不如在新泽西州呢。说实话，我很恐惧待在这里！”
哲学家微微一笑，笑她这种愚昧的想法。
“在宇宙中，”他说，“地球本身也不过就是太空中一粒小小的麦子，你抬头看看那里。”
黛西抬起头，凝望着天空，但表情还是十分紧张和忧虑。短短的一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星星们已经出现在夜空之中了。
“你看最远处的那颗星星，”达布斯特说，“那颗星就是金星，人们也叫它长庚星。距离太阳有六千六百万英里。”
“胡说！”黛西的神情在短暂的瞬间闪过了一丝光芒，“你认为我来自——布鲁克林吗？我们商店里的苏西•普莱斯——她的哥哥送给她一张去旧金山的票——那才只有三千英里。”
哲学家宽容地微微一笑。
“我们这个世界，”他说，“是距离太阳九千一百万英里的地球。宇宙中第一等的星星有十八颗，但是它们距离我们比太阳还要远，是地球与太阳之间距离的二十万一千一百倍。如果其中有一颗星星熄灭了，那么我们要在三年后才能看见它消失的光线。在宇宙中，有六千颗第六等级的星星，它们的光线如果要到达地球的话，那么得需要三十六年的时间。如果我们有一架直径为十八英尺的望远镜，那么我们就能看到四千三百颗的星星了，当然其中还包括了第十三等级的星星。不过我们看到的光线，已经是两千七百年前它们照射过来的光线。每一颗星星……”
“你说谎，”黛西哭了，她生气地说，“你想用这种方法吓唬我，而你的目的已经实现了。现在我要下去了！”
她跺了跺脚。
“大角星……”这位哲学家想要安慰她，却被打断了。他那些浩瀚无垠的自然界理论就这样被打断了。他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用记忆中的东西而不是自己的心去解释一个苍茫的自然界。然而，对于一位用自己的心去诠释自然界的人，他会和自己的爱人在闪烁的星光下，在柔美的月光中愉快地散步。如果，你站在你的心上人的旁边，挽着他的胳膊，你就会觉得只要你愿意，伸出手就会触碰到那浪漫的繁星。但是此时有一个人却对你说，这些光要经过三百年才能看到？这真的就是胡说了！
在天空的西面有一颗流星滑过，它美丽的光照亮了摩天大楼的楼顶，此时就如同白昼一般。那道美丽的光影，在天空中洒下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之后，落入东边。它一边飞，一边发出嘶嘶的声响，黛西不免尖叫起来。
“带我下去，”她哭了，并且情绪越来越激动，“你——你这个数字疯子！”
达布斯特带她走到了电梯前，然后进到了电梯里面。她对他怒目而视，电梯缓慢下降的过程中，她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打着寒战。
一出摩天大楼的旋转门，哲学家就找不到她了。她消失了。他站在那里，一脸茫然，没有什么数字或是任何资料库里的东西可以帮得了他了。
此时，乔的生意并不是很忙。他把自己店铺里的货物搬搬挪挪地，终于腾出了一点空间。他点燃了一支香烟，之后把一只被冻得冰凉的脚靠近已经在冷却的炉子上。
突然，门如爆炸一样被打开。黛西又是哭又是笑地、跌跌撞撞地扑到他的怀中，旁边散落了一地的水果和糖果。
“哦，乔，我已经上过摩天大楼了，这里才是最舒适和温馨的地方。这里才是！我已经准备好了，乔，只要你想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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