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谈尼古拉·布维耶“世界之道”（四）

今天为大家介绍的这是旅行文学的经典作品，在1963年出版，记录1953年布维耶跟维尔内他们的一趟长达一年半的壮游。在这个壮游的过程当中，他们从瑞士往东走，经过了土耳其、塞尔维亚、南斯拉夫、马其顿，接下来直到了伊朗，一路一直到印度的边界。这样的漫长的旅程当中，最重要的是他记录了很多跟人之间的互动，走到不同的社会里面跟不一样的文化里面所形成的人，有了这样的一种交接，留下了许多丰富好玩的故事。

像是前面提到了，他们在亚美尼亚人区里面，亚美尼亚人告诉他们，那些坏土耳其人。他们就去找了一个坏土耳其人，M先生，这个人他马上答应跟他们见面，彬彬有礼地接待了这两个年轻人。而且更有趣的是，接下来这位M先生就让人套好了他那一辆四轮马车，提议叫这两个年轻人跟他走一段通往土耳其的路，一直到一个叫做索菲安的小村子。那个村子里有一半是他的财产，这路上我们看看布维耶的描述。

“马匹以小跑步拉着我们的车通过市郊的洗染工坊区，平坦的屋顶上晾着大捆大捆颜色鲜艳的纱线，映衬着灰色的天空。公路深入一大片杂乱的红土地，其间错落着低矮的围墙，还有叶子掉光的树木。树上有小嘴乌鸦在栖息，乡间原野上依然弥漫着落叶被碾压之后散发出来的这种苦涩的气味。奔驰的马车扬起了无数的黑蟋蟀，仿佛一片乌云翻腾着横越车辙，成千上万地鸣唱着，或者死去。”

光是这个景象的描述就非常的有趣、非常的特别，前几天下的雪已经几乎完全融了，所以他们就问老先生说，现在算冬天吗？老先生说，那只是一小场雪，冬天还要过一个月会来。“老先生赶着马全速地行进，一路上不断用几近完美的法语对我们问东问西。跟很多抽鸦片的人一样，这个老先生不修边幅，要不是他会显出高高在上的派头，我们会觉得他是马车夫，他是拥有半个村庄的大财主啊。他用快活的口吻告诉我们，在他这一代的阿尔巴普中，抽鸦片是一种生活习惯，不是罪恶。他一天顶多抽三管，而且就算不抽，他没有瘾，也没关系。他手下的农夫的帮他种了一点罂粟，跟帮他酿酒、榨油、纺羊毛一样不足为奇。”

“接着他问了我们一百个跟法国有关的无知的问题，问完以后，他才告诉我们说，他曾经在法国住过五年。”他这种神秘兮兮不先讲的做法，让布维耶感觉到非常的着迷，觉得这个莫测高深的老者想必无所不知，只是他不愿意轻易透露而已。总之他对他住的城市了若指掌，巨细靡遗地说了好多。说什么呢？说他还小的时候，就曾经是伊朗最大的一座城，每逢星期五——也就是穆斯林、伊斯兰教的休息日，大广场会举行很特别的叫做斗狼比赛，各地的农民大老远赶来观看。

那个时候白葡萄酒任人畅饮，没有任何人会说闲话。城里的巴扎。就是户外露天市场。也很有名啊。在那里你可以买到非常非常高级的地毯，然后呢，有的时候这地毯高级到每平米要五千法郎金币。在那里还可以买得到全中东最好的猎鹰，这些鞑靼猛禽是从里海的另外一边飞过来的，可是飞到这里的东北部，因为精疲力尽飞不动了，所以就被抓到了。

当年这个地方比现在还要更有钱，人口也更多，贸易商有办法甚至跑到德国的莱比锡，到国际商展上去开店做生意。可是接着下来，他快速地整理了这个地方的历史，一个关键时间是1917年俄罗斯发生了布尔什维克革命，俄罗斯的边界关闭，于是的这座城一下子就变得了无生气、一片死寂。经商的布尔乔亚阶级（编按：一般指资产阶级）没办法，所以他们就搬走了，搬到哪里去呢？搬到贝鲁特去，黎巴嫩，或者搬到斯坦布尔。从前洋溢在这种巨型地巴扎，露天市集的那种冒险的精神，于是就消失了。

接下来更惨的时间来了，1941年到1945年，俄罗斯人占领这个地方，所有还有一点身家的人赶快打包离开。占领时期管理非常的严，不过基本上还讲究纪律，街上的乞丐都被集中起来强迫劳动，赚取勉强糊口的钱。苏联人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留下了几条铺了柏油的街道，另外有一家现代化的纺纱厂，还有一所里头全部都是苏联支持者的大学。

在货摊上面，则变成了都是这些琳琅满目的廉价的出版品：马克思、列宁、爱伦堡。这就是俄罗斯苏联占领期间，急就章（编按：为了应急需而匆促写成的书面材料或草草办完的事情）把它翻译成为阿塞突厥方言。在他们所留的遗产当中，最重要的就是叫做阿塞拜疆民主共和国（编按：“阿塞拜疆”台译“亚塞拜然”）。阿塞拜疆共和国现在还在，可是对于回到那样的一段历史，在这个老者的历史观里面，他会清楚地告诉你，这是临时拼凑出来的国家。它的政府根本没有办法承担治国的大任，所以不久，最重要的现象——从俄罗斯传来的这种习惯：喝vodka，伏特加酒。伏特加酒泛滥成灾，政府陷入一片混沌。

所以再下来，下一个关键，哇这个地方的历史还真是坎坷。1947年伊朗部队不费一颗子弹，就打下来、就收复了大不里士这座城市。为了庆祝大不里士光复，然后伊朗特别发行了纪念邮票，接着，他们就大肆搜刮这一带的乡村地区，这个老先生在过程当中损失了好多的羊。关键的是老先生的这段话，这才是他真的想要告诉两个来自于瑞士的年轻人。

他说：“你们要明白啊，这座城不是土耳其、不是俄罗斯、也不是波斯，当然她每一种都有一点点，不过她的核心本质是中亚。斯坦布尔人很难听得懂我们所说的这种突厥方言，可是这个话差不多可以一路说到中国的突厥斯坦。在西边，大不里士是中亚的最后的一个堡垒，在我们的巴扎里面，那些宝石商人一说起他们曾经到撒马尔干去采购宝石的事情，哇大家就竖起耳朵，那么好奇地听。拜占庭灭亡了之后，你们欧洲的历史学者完全没把中亚的事情搞懂。”

我们在半个多世纪之后，书里面看到了这段语言，真的会很震撼。因为在1990年代苏联瓦解了之后，一直到今天中国推行的一带一路的政策，这里边很关键的一件事情仍然是中亚。我们称之为叫做中亚五国，但在这五国，包括她到底是哪五国？这五国怎么形成？里面包括了前面所说的阿塞拜疆，阿塞拜疆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欧洲人一直到今天没有办法搞懂，可是中亚多么样复杂或者中亚有多么样重要呢？因为它们扣着欧亚大陆的一个关键的地区。

今天中东的石油、俄罗斯的天然气要往东运到中国，跟中国发生什么样的关系，通通都必须要经过中亚。所以早在二十世纪跟中亚有关，就有所谓的Great Game（编按：The Great Game：“大博弈”，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期，英国和俄国在以阿富汗为中心的中亚地区进行的多方面的角逐。），要怎么样占领中亚、如何运用中亚。

可是为什么从英国一路下来一直到俄罗斯，都在中亚失败了？因为中亚太复杂，谁都没有办法把它们搞清楚过。但你看早在1953年的时候，这两个瑞士年轻人他们去到阿塞拜疆，他们去到中亚，就已经留下了这样的记录。他们去了好多非常奇特的地方，尤其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这个世界这种地方的奇特性仍然还保留着。

例如说，书里面另外记录的一个地方叫做米亚内，我猜听众朋友不知道米亚内是什么地方，可是布维耶他在写米亚内的时候，第一句话他就说：“全世界所有的昆虫学家都听说过米亚内，因为这个地区生活着一种叫做米亚内之王的一种虫，如果被这种虫给咬到了，有可能一命呜呼。”

“尽管有这样的名声，但是米亚内这座城镇其实相当的迷人，以赭土色为主调的市区点缀着蓝色的斑块，一座清真寺的青蓝色原顶宛如乘着沉着四月的薄雾轻盈地航行。”哇这样的文字的描述，让我们对产生这种可怕致命的虫的米亚内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好奇，跟有了吸引力。

另外布维耶他的特殊的能力，是他真的对这个地方的文化跟人那么样的好奇。所以他快速地告诉我们：“米亚内是两个语言之间的边界，一边是阿塞拜疆语，另外一边是波斯语。”而且他把这两种语言的差别从数字1到5记录下来，一边是bir、iki、üç、dörd跟beş，另外一边变成yek、do、seh、chehar、panj，你就知道差别好多，你就能够体会从前一种语言转换到后一种语言，耳朵相对会觉得比较愉快。

阿塞拜疆语有它的美感，不过基本上那是一种深涩的语言，是为那里的狂风跟大雪而制造的，那里面没有阳光的气息。波斯语不一样，温暖、纤巧、充满谦恭、同时带着一股慵懒，这是一种属于夏天的语言。

他从阿塞拜疆然后进到了波斯，虽然他没有深入地研究掌握这两种语言，但正是作为一个旅人，那样一种好奇心、那样一种用生命贴切的方式去感受，再用他自己的文学、语法去找出文字来形容，就给了我们这么美好的两种语言的比较。类似像这样的一种观察跟体会，还有精巧的语言的描述，在《世界之用》这本书里到处都有。我们也一点都不意外为什么这本书会变成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留下来，值得大家今天用中文翻译本好好来读的重要经典作品。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世界之用》；内地版书名为《世界之道》。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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