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 一生中,珍贵的事物纷纷脱手而去

2023-03-28 10:25:1519:33 17.4万
声音简介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不满十岁,我已知“寺”、“庙”、“院”、“殿”、“观”、“宫”、“庵”的分别。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山脚下的“玄坛殿”我没说什么。半山的“三清观”也没说什么。将近山顶的“睡狮庵”我问了:


“就是这里啊?”


“是啰,我们到了!”挑担领路的脚伕说。


我问母亲:“是叫尼姑做道场啊?”


母亲说:“不噢,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这一带八十二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


我更诧异了:“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狮庵!”


母亲也愣了,继而曼声说:“大概,总是……搬过来的吧。”


庵门也平常,一入内,气象十分恢宏:头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斋堂,禅房,客舍,俨然一座尊荣古刹,我目不暇给,忘了“庵”字之谜。


我家素不佞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疏头”,才来山上做佛事。“疏头”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水陆道场”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阴世受惠——众多和尚诵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


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素斋吃得望而生畏,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我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母亲说:“也快了,到接‘疏头’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荤、踢球、放风筝,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手要洗得特别清爽,捧着,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疏头”——我发急:


“要跪多少辰光呢?”


“总要一支香烟工夫。”


“什么香烟?”


“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我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接“疏头”的难关捱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们,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


“……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

我又暗笑了,原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疏头”上,竟写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关送“疏头”的?还是有关收“疏头”的?真的有阴间?阴间也有纬度吗……因为胡思乱想,就不觉到了终局,人一站直,立刻舒畅,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疏头”,奔回来向母亲交差。我得意地说:


“这疏头上还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是寄给阎罗王收的。”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们大事调侃:


“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将来不得了啊!”


“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


“看来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庙里的总当家。”


母亲笑道:“这点原也该懂,省县乡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经她们一说,倒使我不服,除了省县乡,我还能分得清寺庙院殿观宫庵呢。


回家啰!


脚伕们挑的挑,掮的掮,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回望了一眼——睡狮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度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禁书”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还早。”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琅琅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逃”,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我怕作文章,出来的题是“大勇与小勇论”,“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论”。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缠足一样,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畸形而后已。我只好瞎凑,凑一阵,算算字数,再凑,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凑到将近两百,“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到卷子发回,朱笔圈改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又羞又恨,既而又幸灾乐祸,也好,老夫子自家出题自家做,我去其恶评誊录一遍,备着母亲查看——母亲阅毕,微笑道:“也亏你胡诌得还通顺,就是欠警策。”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胡诌”,没有警句。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


“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母亲说:


“对的,是越窑,这只叫盌,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


“碗!”


“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盌。”


“你放在哪里?”


“枕头边!”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买,同样的!”


“买不到!不会一样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盌是有一无二。


“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杜鹃花,山里叫“映山红”,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这样动作着。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可是不见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盌,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欵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对母亲怎说……那船夫。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我告诉了她。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

作者:木心

音乐:史岩《忆》

主播:海潮明月


用户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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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6717opyj

🌹🌹🌹

高山细雨

过去多少没有文化的母亲用自己的勤劳善良和宽容质朴的爱养育着儿女,给儿女留下一辈子的精神安慰。品德高低与文化水平关系不大。

1396923gyau蛋黄

此时想起我睿智而勤劳的奶奶。

跳舞的豆子_rv

读的太好了!木心的文字也让人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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