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中国经济的前10年和后10年

大家早上好。

我的分享会把聚焦点集中一下：第一部分，带领大家看一下中国过去二十多年的发展；第二部分，我会讲国际环境的变化对中国经济的影响，聚焦于两个问题，一个是脱钩，另外一个是会不会形成两个平行体系；第三部分，我会讲一下“十四五”期间的一些政策的转向，让大家了解现在提出的立足于国内大循环的这种双循环的策略。

8月24日，习近平总书记召开了专家学者的座谈会，有9位专家发言，我是作为与会代表坐在那儿听，从中也能感受到，未来一段时间中政策的变化。

所以利用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想跟大家分享三部分的内容。

一、 过去二十年的财富累积

我估计绝大多数今天来的人都是做企业的。做企业的往往会被短期的事情所左右，因为大家都有盈利的压力，有发工资的压力。一天发不出工资还可以，一个月发不出工资还可以忍一忍，但是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可能这个企业就要倒闭了。

我想起来刘震云先生在2017年北大国发院毕业典礼上的讲话，他讲得非常好。后来我们回头一想，觉得他好多都是编故事，但是编得非常好都是临时编。

他在最后讲到，他外婆是在他们那个村子里头干活最勤劳的，每一次割麦子都割得最快，因为她一蹲下身去就从来不起来，从这里一直割到那边头上，因为不起腰所以她割得最快。

但是他话锋一转，说，你们北大的毕业生不能这样，你们应该抬起头来向前面看一看，才能有长进。如果都像我外婆似的，她一辈子就低头割麦子，所以她就割了一辈子。

我们做企业，应该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下前方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我们回顾一下过去二十年所走过的路。我把二十年分成两段，前后各十年。前十年是狂飙突进的，2001年我们加入世贸组织，对中国的发展是无与伦比的重要。

我1989年从北大硕士毕业，然后回西安工作，然后出国。8年之后回到北大，那是1997年的元旦的晚上，下着大雪。我发现北大在1989年到1997年这8年间没有任何变化。我们老是说改革开放四十年无与伦比的增长，但事实上中国的变化，是从加入世贸组织之后。

我们回想一下杭州，回想一下北京。你现在能想的到吗，北京的四环是2002年才修通的。在这之前，我们从北京到西安，高速路是不通的。我记得我刚回国的时候，中国大概只有两条完整的高速路，一条是北京到天津，一条是北京到石家庄，至少从北京出来是这样的。

所以财富都是过去这二十年积累的。头十年，我们的出口的增长是每年29%。从2001年到2008年，7年期间，我们的出口已经翻了5番，外汇储备猛增；经济增长是每年两位数增长。我觉得统计局在那十年里头，是隐瞒了一些增长率的，每年我们的增长率恐怕是在13%、14%这样的水平。

我在这里借用吴晓波的一句话，水大鱼大。但实际上这个词不是吴晓波创造的，是周其仁老师告诉他的，他说你总结这十年，就是水大鱼大。

巨额的财富增长，但是财富又是急剧集中。我们老是说美国的收入分配结构很差，但实际上中国的收入分配格局跟美国差不多，财富无与伦比的集中。

二、调整的十年与去工业化

当然由于这样一个无与伦比的发展，所以我们也出现了一些所谓的结构性问题，消费占比急剧下降，储蓄占比急剧上升。另外一方面，投资成为拉动经济增长的一个主要力量。事实上这十年，我们的经济增长就是三个三分之一：出口三分之一，房地产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一；房地产主要就是投资。

2010年之后的这十年，是调整的十年，是结构变化的十年。我们看到，中国工业化的高峰就过去了。一个国家没有工业化，这个国家是不可能有发展的，我完全同意这样的一个观点。

我们北大国发院，大家可能注意到，有一个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是培养国际的、特别一带一路上国家的官员这样一个学院。同时，我们也招收国内的官员，是中国唯一一家还能够招收官员来读书的一个地方。

在这个学院，我就跟这些发展中国家的学生说，工业化是一个国家立国之本，你如果想从一个不发达国家变成一个发达国家，只能够做工业化。我们中国人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对于很多发展中国家的人来说，他并不认为是天经地义的。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被西方人给洗脑了，觉得不搞工业也可以变成发达国家。你看CNN，他们讲非洲的节目很多，可是一讲非洲就是非洲人在搞音乐，在跳舞。结果搞得非洲人觉得，他们跳着舞就可以进入高收入国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在2010年之后，我们的工业化已经过去了，这是有数据可查的。

另外一方面出口占比下降。出口已经不再是中国经济增长的一个主要的动力。它仍然是在我们GDP里非常重要的，但是它对增长的贡献在下降。消费占比在急剧上升，消费增长对GDP增长的贡献越来越大，这些年一直在70%以上，所以我们不再是投资推动经济增长的模式。

投资的比重还很大，但是注意，在GDP里，我们说消费的比例也好，投资的比例也好，这是个静态的概念。但是如果要说到增长，就要看增量。我们国家现在3/4的增长都来自消费增长，投资增长占的比例已经非常低了。

国内循环已经开始占主导地位了。所以习近平总书记在专家座谈会上讲话，他指出，我们的内循环，事实上从2010年已经开始了。

看一下数据，这是我们工业化的情况，三大产业就业占比。农业的就业占比急剧下降，服务业占比是上升的，它早已经是我们国家最大的就业部门。最有意思是工业占比。工业占比进入新世纪之后先上升然后下降。

为什么中间（80年代和90年代）迟滞了一段时间呢？在80年代、90年代，事实上中国的经济主要在调整，怎么走出计划经济，怎么转移到市场经济。90年代没有多少工业的增长，加入世贸组织之后，中国的经济飞速增长。

工业就业占比，事实上要比统计局给的数据高一些，我估计最高峰应该达到35%。但是统计局统计只有30%，无论如何，2010年之后，工业就业占比开始下降。经济学家把这个过程叫做“去工业化”。但有人不喜欢这个词，觉得“去工业化”就是不搞工业了，还给中央写信，所以中央现在不用这个词了。

但用什么词呢，总得要有一个描述这个阶段的词，但又不能说“后工业化阶段”，后工业化和西方就一样了，我们生活水平远远没有达到人家的水平。

去工业化不等于不要工业发展，工业仍然重要。工业的劳动生产力比其他部门要高得多。一个工业部门的一个工人一年创造10万元的产值，是比较轻松的；但一个服务业的工人要创造10万元的产值，是比较难的。

工业的劳动生产力增长率也快于服务业。服务业最典型的比如理发，一百年前理发需要半个小时，现在理发还是半个小时，也就是基本上没有任何技术进步，但工业的进步一直在发生。

当劳动力从农业、特别从工业转向服务业的时候，GDP增长速度就要降下来。为什么大家还愿意到服务业里？因为服务业给劳动力付的工资要高一些，资本的报酬要低一些。工业刚好反过来，工业主要的收益是归资本拥有者，劳动者报酬是比较低的。

为什么我们搞工业化的时候财富就会集中起来，财富就集中到少数人的手里？就是因为工业的这个特性，而且技术进步也是工业要快一些。

最后还有一点是国际竞争。一个没有工业的国家，你想在国际上竞争占据有利地位是不太可能的。非洲基本上没有工业，所以我们的企业到非洲去生产，无论生产什么都可以赚钱。

因为非洲什么都贵，而且物价动荡不定，当非洲自己的货币贬值时，物价就上去了，老百姓就倒霉了。所以一个国家掌握制造业还是非常重要的。